阿泉是我的父執長輩，從有記憶開始，很少見他笑，也不多話，只有在幾杯黃湯下肚後才多話些。但兒時他會帶我們去鎮上看電影，看的還是外國片，這對鄉下孩子是很難忘的特殊經驗。

老家在苗栗，民國2、30年的台灣鄉村，討生活不易，阿泉兒時便跟著爺爺、父母和姐妹從西部遷徙到南部，再一步步往東部搬遷。阿泉的童年回憶，是一個個流浪的驛站，這樣動盪飄泊的生活，讓他很沒安全感，也影響他長成以後格外戀家。

阿泉的父親是地方知名的帥哥，為人豪爽又富交際手腕；母親來自新竹一個大家庭，身為眾多子女中的長女，小時便成為童養媳，採茶、炒咖啡豆、下田，每樣農活幾乎都做過。

一大家子來到東部討生活，恰巧趕上政府「耕者有其田」德政，便有了土地安身立命。帥哥父親在地方很活躍，為人海派，當了地方民代，村子裡的小學還是在他争取下設立。

阿泉是獨子，原有個弟弟小時便夭折，四姐弟中有三人唸師範學校，只有一個妹妹放棄升學幫忙賺錢貼補家用。兩姐妹順利當了小學老師，正值叛逆期的阿泉因為抽煙被學校處罰，便決定休學。曾短暫在公家機關任職，因無其他兄弟幫忙耕作，後來還是回家被迫務農。

阿泉一直活在俊帥的父親陰影下，加上父親酒量好，公關交際手腕高，後來還從政當了地方民意代表，因此家裡經常宴請造訪的朋友。然而，父親當民代的薪水根本不夠他三宴四請，家中主要收入全靠阿泉和母親務農種田，每每秋收稻穀未乾，便被父親全數賣掉，一大家子生計頓成問題。

談起這段往事，阿泉嬌小的妻子小玉，總不忘訴說當年的苦日子。小玉和婆婆二人跟在割稻機後頭，撿拾掉落的稻穗，帶回家曬乾後輾成米再煮飯，就這樣熬過一年又一年。在那個家家只有腳踏車的年代，阿泉家中便有摩托車代步，也是村子裡最早有電視的家庭。

阿泉的父親應酬多，經常十天半個月不回家，更結交不少紅顏知已，還納了妾（在那個年代並不稀奇），還不時嫌棄童養媳的阿泉母親長相平凡。妾不知何時帶著孩子離開，最後相守到老的卻是阿泉母親。

男兒志在四方，年輕的阿泉也有遠大志向，很想離開家鄉到都市闖盪，看看外面的世界。現實環境卻不允許，他上有老父母，下有妻小牽掛，姐妹全都出嫁，闖盪世界的的腳步因而受阻，有志難伸的他便一直留在家鄉務農。由於鬰鬰不得志，他總是借酒澆愁，尤其在田間辛苦一天之後。

阿泉的父親早年因工作撞傷胸部，肺功能本就不太好，從政後縱情酒色，更傷害身體健康，晚年得了肺結核（當時算是不治之症），在母親陪伴下輾轉於中南部幾家療養院休養，因而欠下不少債務，使得逐漸否極泰來的家庭經濟，再度蒙上陰影，也加重阿泉經濟負擔。

阿泉雖沒父親的帥俊外表，卻遺傳了母親的聰明與巧手，擅於手工創作，過目不忘，記憶力極佳。只要去過的地方，見過的人，不管過了多久，他一眼便能認出來。困守家園務農，可惜了他的天賦，卻也讓他享有平淡的田園生活，他因而格外戀家，離家超過三天便想著回家。

困頓的生活並未改變阿泉任性叛逆的個性，年少時因為抽煙而休學，斷了他的為人師表之路，菸酒一直是他的生活寄託，即使生病也幾乎是菸不離手，母親多次苦口婆心也沒能改變。有幾年他迷上釣魚，也會在汛期跟隨村人到河海交會口捕鰻苗，我們這些晚輩曾跟著他去海邊體驗夜宿。

他會在逢年過節時，與返家的子女夜話人生種種與政治現況，只有這時候的阿泉話多又睿智。朋友則偏愛與黃湯下肚後的他相處，此時的阿泉幽默又風趣，很討人喜歡。母親雖是童養媳，教養極佳，他在母親影響下對人應對有禮，穿著得體，一點兒也看不出是衣著隨興的老農夫。

七十幾歲時，阿泉選擇退休，將農事交給還在上班的兒子當假日農夫，開始享受人生中難得的優閒時光。兒女均已成長並結婚生子，阿泉偶而與妻子去探望女兒，生活倒也自在，年輕時養成小喝一杯的習慣，到老都沒改變，只是減少與朋友間的聚飲改為獨酌。就像我的許多男性友人，每天不喝點酒無法入睡般，阿泉有時白天便開始小飲直到夜晚，有時難免過量。

某個夏天的早晨，阿泉因為感覺噁心嘔吐，卻發覺吐出來的暗黑液體竟是血，而且吐了幾近半臉盆，送醫檢查後確診是食道癌，從此便展開長達二年的抗癌生活。生病過程中，幾個女兒一路相伴為他安排就醫，與老伴的感情也愈來愈好，經常見夫妻倆手牽手看電視。

其實早在吐血之前，阿泉的食道便已明顯狹窄，因為長期嚼檳榔牙口不好，吃肉時早已覺得卡卡，只是他不以為意，因而疏忽了就醫，以致錯過了開刀時機，只能選擇化放療。

阿泉從念書時期便抽煙，60年的老菸槍，菸豈是說戒就能戒掉，治療期間他還是會偷著抽煙，直到喉嚨卡痰差點無法呼吸才戒除。食道癌最痛苦的是無法進食，雖然從小腸灌食，但胃卻是空的，讓阿泉無時不想著吃東西。

治療期間阿泉時時掛念老家，總是要老伴帶他回家。經過兩年的治療，雖然一度好轉，阿泉最後還是不敵病魔辭世，所幸食道癌本身並不痛，他幾不曾打嗎啡止痛，到離開之前意識都是清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