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夫替脫脫診治後，伯顏忽都終於鬆了口氣。她將自己方熬好的湯藥呈在桌上，準備命下人前來服侍脫脫。

　　「來人！過來伺候太師大人！」畢竟時候不早了，她得把這一切處理好盡速回宮。

　　見外頭沒反應，她又喊得更大聲，「來人！」

　　忽地，一隻手從她背後伸去抓取她面前的湯藥。她回頭一瞧，脫脫早已將湯藥喝得一乾二淨。

　　既然他已服了藥，她也不需再待在此地。

　　她立馬斂起衣裙，不動聲色地站了起來。

　　「莞莞！」

　　照理，她合該速速回宮，不理會他的叫喚。但這次她卻僵著身子，心痛地與他默默對望。

　　這時脫脫勉強站了起來，顫抖地攤開自己的掌心。他深深凝著她，用沙啞的嗓聲輕道：「後院……不少花開了，能否陪我……咳！」

　　他用袖口拭去嘴上的豔紅，慘白地笑著。

　　「夜涼，你身子受不住。」伯顏忽都刻意用冷淡的語氣拒絕他的邀約，還把他攤開的掌心壓了下去。

　　但脫脫下一刻就擒住她的手，不讓她逃。

　　伯顏忽都擰眉，想抽離手，卻被他抓得更緊。「放開！」

　　「對不住，這次就讓我任性一回吧？」

＊＊＊

　　脫脫用力握著伯顏忽都的手，來到了那充滿兒時回憶的院落。

　　彷彿還能聞及，那一首、一首背過的詩詞……

　　「優缽曇花豈有花──」

　　十月涼秋，晚風有些刺骨，他卻像瘋子般不顧自己的病況，擅自把外袍披在她的身上。她不大高興地睨了他一眼，立刻褪下外袍披還給他。「穿上吧，別在我面前逞能！」

　　他笑了，是那樣一反常態的溫煦。

　　他接著抱住她，把外袍丟在地上。

　　被擁住的她沒有任何的反應，只是冷冷地笑著，「太師的一舉一動真讓人摸不透呢？」

　　脫脫卻笑得更明媚了，雙臂把她的身子箍得更緊、更實，像要把她嵌進自己的身子骨裡。他劇烈迭沓的呼吸牽動她的不安，她卻仍舊不為所動，堅持她的倔強。

　　「莞莞，還記得這是什麼花嗎？」他從紫荊花樹上摘下一朵紫紅色的花朵，別在她小巧的耳上。並隨口吟誦一闕詞，「碧雲何處認芳塵。紫荊花作莢，青杏核生仁。」

　　她木愣地看著他，和他身後無數棵的紫荊花樹。在月色的襯托下，紫荊變得如夢似幻，樹下似有一名年幼女娃，低聲啜泣著。

　　這時白衣少年走到女娃的面前，將滿懷的紫荊花放在女娃小小的手上。

　　「快把這些花送給兄長，向他道歉吧？」

　　「這樣兄長就不會生莞莞的氣了？」

　　「莞莞是他最愛的妹妹，他一定會原諒你的。」

　　過往的回憶像浪濤般不斷湧現在眼前，伯顏忽都的眼眶漸漸轉紅，咬著唇，似乎不想讓打轉的熱淚任意淌落。

　　「莞莞，能不能別生我的氣了？」

　　「不可能。」

　　脫脫依然專注地看著她，把她前額的碎髮撥到了耳後，不知又別了什麼物事在她耳上，接著他撫上她的面頰，微微一笑。

　　「猜是何物？」

　　她不禁慍惱地把兩耳上的物事都給摘下，攤開掌心，是紫荊和曇花……

　　她不懂他究竟在打什麼主意？

　　「我本不愛花，但莞莞自小愛花，所以我便在此愈種愈多花。」他再度把她掌心上的花朵別在她的耳上，言笑晏晏，「每一日都要同它們說話。」

　　她撇過頭，不願正對他的深邃眼目。「你是病到魔怔了？」

　　「我每一日，都求它們能保佑你平安……」

　　「你不求佛，卻求這些無情花草？」

　　「求佛，保不了真金，所以我不願再信。」脫脫語畢，不禁激動地連連嘔紅。畢竟真金是他的最慟最痛，他沒有辦法笑著忘記真金這個孩兒。

　　她擔憂地攙著他的身子，他卻拉著她一道坐在紫荊花樹下。

　　風起了，強勁而刺骨。

　　花樹上的紫荊隨風散落，令整個院落如若鋪上層紫紗。

　　撩亂拂眼，卻是美之極境。如同回到最純然的兒時。

　　「莞莞，知道我為何要叫你莞莞嗎？」

　　見伯顏忽都沉默不語，他立刻用手指扯開她的嘴角，逼得她同自己咧嘴大笑，「因為你笑起來比這些花還漂亮。」

　　「別說了。」

　　他又嘔了一口鮮血，慘然一笑，「十五年過去，你還是如此恨我？」

　　「恨，恨不得將你碎屍萬段。」她抑制住即將潰堤的淚水，強逼自己口是心非。

　　脫脫笑得更大聲了，是如此的無奈、如此的悔恨。他拾起落地的紫荊花，流下綿綿不絕的眼淚，「既此生無緣無分，僅能落地化壤；那就待來生，讓我生成枝枒，盡全護守這遍地的紫荊花。」

　　「做一棵樹能做什麼？你要做人啊！」她急了，聽不懂他的一字一句。

　　「有時做人比做樹還難、還痛。」

　　「回去休息吧。」她再不想聽他的胡言亂語，決定帶他回府邸安歇。

　　「莞莞！」他再度抱住她，讓她一陣窒息。他的眼底掀起極端狂亂，面色蒼白，彷彿耗盡了自己所有的力氣。「這輩子，佛讓我得到了你。但我卻沒能保全真金，所以佛降罪於我……我註定失去這輩子最愛最親的女人。」

　　伯顏忽都不由得嘶聲哭喊，要他止停。「我沒恨你了，求你別說了！」

　　「莞莞，對不住……對不住……」

　　院落的曇花突地全數凋謝。

　　懷裡的男人漸漸失去溫度。

　　月光下，她從模糊的視線中，看見一名白衣少年朗朗吟誦。「優缽曇花豈有花，問師此曲唱誰家……」

＊＊＊

　　至正二十五年八月二十一日，皇后伯顏忽都在佛堂禮佛時，因久病未癒不幸駕崩。

　　死時堂中的曇花全數凋謝，坤德殿外的紫荊甚至一夜枯萎。

　　服喪時，每夜子時都會傳來孩童的吟誦聲。

　　遠遠的，彷彿能聽到這麼唱著，「紅袖烏絲失酒，金釵銀燭銷春。柳邊桃下復清晨……帽風回馬旋，扇雨拂花情。白帝空驚舊曲，陽關隻夢行人……碧雲何處認芳塵。紫荊花作莢，青杏核生仁。」

【伯顏忽都篇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