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的夏天,雨季還沒開始,而我們都幾乎忘了下雨的味道。
我是在中央公園站的出口遇見那隻山羊的。
與其說是「遇見」,不如說是被牠撞上的。在那個太過擁擠的夏日午後,新崛江被人潮淹沒,悶熱不耐的耳語充斥著整條的人行道。
「唔呃……!」背後傳來一陣痛楚,我轉頭。於是牠就在那裡,高度只到我的腰間,白色的毛髮摻雜了幾個灰色的斑點。那隻山羊甩了甩撞到我的短角,羊蹄在紅磚道上「喀喀」的踢了幾聲,接著便抬頭看我——其實我不確定牠真的有在看我嗎?橫著的瞳孔無法聚焦般斜斜的望著我身後。
「欸,我問你哦。」半趴在課桌上,我把一邊的臉頰枕在手臂上,「山羊都吃些什麼啊?」
「什麼都吃吧?聽說山羊的胃很強喔,吃什麼都消化得掉。」何航把玩著一顆網球,坐著兩腳椅,晃呀晃的。
「什麼都吃嗎……連不及格的考卷也吃嗎?」我立刻聯想到那堆疊在床底下快被發現的考卷。
「少作夢了啦,你不及格的考卷那麼多,吃完沒撐死才怪!」何航朝這裡斜斜的瞟了一眼。
那至少餵個一半也好,我想。
一打開房門,就看到那隻山羊的大屁股,搖搖晃晃的在桌邊翻翻找找。「在找什麼呢?」試著跟牠說話,連我自己都覺得蠢。牠依然充耳不聞,現在正把鼻子探進垃圾桶聞聞嗅嗅,喘著難聽的粗氣。
「喂,你呼吸聲一定要這麼難聽嗎?昨晚睡覺時還打呼了對吧?吵死人了!」
這下它可抬頭看我了,媽的,依然是那副橫著的瞳孔,穿透我的目光投在背後的牆上。
「你就是死都不肯好好看人,對吧?」再次意識到自己在跟一隻山羊講話,下一秒我立刻住了口。
唉。一聲嘆氣後便倒向床上。我看著天花板,數著有幾個油漆脫落的斑駁。
欸,森,你會怎麼想呢?對我竟然帶了隻山羊回家的事。你搞不好會理所當然的大笑,一副「我早就知道你是這種奇怪的人」的表情。如果你在這裡就好了。可以幫我餵山羊,我也可以不用再只跟山羊講話。
回憶漸漸的在我腦中濃濃的渲染開來。媽的,如果你在這裡就好了……
「阿——海——」陳森用一貫爽朗的聲音從走廊那頭叫過來,「我們下課去吃冰!」
「夏呢?今天不是要陪她去逛街?」
「她爸媽出去玩,她說要在家照顧她弟。」
那時候森交往了個女孩子,兩個人的感情不是濃濃烈烈的那種,是像淡淡的檸檬水的那種味道。女孩的本名叫做方淇夏的樣子,總之我們都叫她夏。夏有一張清秀的臉配上不做作的笑容,也難怪森會喜歡她。
森跟夏一起出去玩的時候總是會邀我,一開始會覺得自己像是顆礙眼的電燈泡,但幾次下來都跟他們玩得很開心,也就習慣了三個人一起出遊。三個人吃飯的時候,總是我在說話。森會「嗯嗯」的搭話,而夏只會偶爾把目光從桌上的食物移開,轉到我們臉上,瞇著眼笑。什麼都不說,只是嚼著食物。如果我沒說話,他們兩個就什麼都不說。
「欸,我不在的時候,你們都怎麼聊天啊?」我當然曾經問過。
「我們在一起時話就很少啊,有的話也是要吃什麼,明天放學有補習嗎這種對話。」
「這樣不會很無聊嗎?吃飯時都不聊聊今天發生了什麼事之類的。」
「那種東西啊,也不是沒想過。只是當下覺得沒必要罷了。我覺得我跟她的連結沒有薄到需要用這種客套話來維繫喔。」
你一反常態的認真回答著。我才發現是我。是我需要用語言去才能跟你們連上。
然後有一天。是夏天。那天陽光很烈。可能是前一天雨下太兇,老天爺所做的補償吧。
你從東棟一樓一路跑到西棟五樓來找我。
方淇夏她啊,不會再來了。
不會再來了?什麼意思?
就是不會再來的意思啊。
你沒再說什麼,我也不敢再問什麼。只是我們都開始感覺到,日子從那時起開始互相排列組合。我們一星期一星期的過,或者是一個月一個月,也許是一秒一秒的過。時間變得難以定義,我們在一個又一個空蕩的下午吃冰、打球,小心翼翼的走著已經堆得不成形的日子,不去踩進隨時都存在的空隙中。然後在一個下午,應該是下午吧,我不太確定。我們打了球,吃了冰。
「欸,阿海。」
「幹嘛?」我嘴裡咬著湯匙,含糊不清的回應。
「你不覺得很不可思議嗎?維繫人跟人的力量。」
我只是輕輕晃著湯匙。
「突然就再也不會見面的例子多的是。很久以後聽到對方死了,也只是『是喔』的心裡有點小遺憾,這樣而已喔。」你的語氣聽起來不怎麼遺憾,「等於是死了喔,在你生命消失的時候。只是你必須包含著他的消失繼續活著。對我來說,夏就是那樣吧。對你來說也是一樣的。」
我只是把最後一口冰吃掉。
隔天是雨天,而森沒出現。他也沒有出現在我往後的生命裡。他的消失跟夏一樣,是死了嗎?我不知道。知道了的話也只是有點小遺憾的「是喔」,這樣而已。
醒來的時候已經是深夜了。外頭的紅綠燈已經變成安靜閃動的黃燈,除了偶爾由遠而近機車引擎聲外,就只剩縝密的夜黑陪伴著我,連那隻山羊也不見蹤影。明天不用上課的關係,我打算好好利用這個意外獲得的夜晚,夏夜特有的晚風帶著微涼的騷動,慢慢的滲進我的皮膚。我想出去走走。
走在漆黑的街頭,這種時間還開著的店不多,除了幾家孤單的便利商店外,剩下的就只有一間二十四小時營業的摩斯漢堡。走進店裡,店員只是稍微抬頭看了我一眼之後便繼續滑著他的手機。滑、滑、滑……座位區只有一個看起來略大於我,一副大學生樣子的男生,也在滑著手機。滑、滑、滑……店裡黃色調的燈光下,什麼看起來都特別不真實。
點了漢堡和玉米濃湯,我在稍遠的角落坐下,是那種面對牆壁的長桌。店裡播著鋼琴爵士樂,音量是聽得清楚但無法融入的程度,跟這個夜晚一樣,越聽越抽離。那個大學生手機突然響了,他面無表情的講了幾句後,便收拾好桌面,從自動門的鈴鐺聲中消失在外頭的黑裡。
媽的,我突然覺得寂寞的要死了。玉米濃湯假假的粉味變成一種煩躁,卡在喉嚨。我拿出手機,滑、滑、滑……一則則臉書動態:去哪裡玩、做了什麼稀鬆平常的事、吃什麼當午餐……好像在嘲笑著我,大半夜坐在這裡、吃著假假的顆粒玉米。
想打給何航。想想還是算了,按掉螢幕,我收拾桌上的垃圾準備回家。
睡夢中聽到手機在響,是何航打來的。再看看時間,早上7點,頭痛欲裂。
媽的,早知道昨晚就也打去吵死那傢伙的。
「喂?阿海,你該不會還在睡覺吧?還不起床!」他的聲音在早晨聽起來格外欠扁。
「唔……幹嘛?」我的口吻完全無法表達我的不滿,聽起來軟弱無力。
「今天在花蓮有海邊音樂會和煙火啊!我們不是要去看嗎?」
「花蓮……音樂會……煙火……」我拼湊著接收到的各種詞彙。好像真的有這麼一回事,而我似乎又在不知不覺中答應他要去了的樣子。
「你該不會忘了吧?你聽起來很累哦,昨晚又熬夜了吧?」
「沒有、沒忘,只是剛睡醒而已……」我的聲音聽起來一點說服力都沒有。
「那就不要再賴床了,不然會趕不上火車哦!」
何航平常一副吊兒啷噹的樣子,其實是個意外有文化素養的傢伙。之前去他家玩的時候,看見他房間角落擺了台看起來很高級的立式音響,另外一個角落立了架大提琴,媽的,認識他這麼久才知道他以前是全國中學音樂大賽的冠軍。更不用提櫃子裡滿滿的交響樂CD、歌劇原聲帶、和各種室內樂團的專輯了。總之從那時起我對他才第一次起了那麼一點點的佩服之感,只有一點點。
火車上,何航的嘴不斷開開合合,嘰嘰喳喳的跟我講述他的興奮之情。嗯,
我們要去聽的是在海邊的音樂會(這個我知道啦,標題就是「海邊音樂會」啊)、今年特邀了柏林愛樂、還有國內多個知名的管弦樂團、是個很了不起的音樂盛宴、結束前還有非常厲害的煙火秀……等等等等。
當何航正口沫橫飛的說著關於這次會出席的各大指揮時,一坨白色的倒影閃過窗戶玻璃。原本接近昏睡的我猛的清醒,不可置信的掃視車廂內部。
「怎麼了?你看到什麼東西了啊?」
「沒、沒事,我去上個廁所。」
帶著混亂的思緒起身,剛剛難道是我的錯覺?山羊是不能上火車的啊。可是剛剛那的確是……是那隻山羊不會錯吧!再次環視車廂,沒有半點山羊的蹤影。算了,反正牠總是莫名其妙的出現在我房間然後消失,就算跑到車上來我也不會太驚訝。也許牠也喜歡聽音樂會吧。那這樣我的文化素養除了輸給何航外也要輸給一隻山羊了。
抵達花蓮前有一段路線是看得到海的。何航看到那片在大太陽下波光粼粼的湛藍,就興奮得把臉貼在窗戶上,像小孩子一樣。
「阿海,你看!是海耶,是、海、耶!很大很藍的海哦!」
「高雄也有海啊,幹嘛這麼興奮,像沒看過海一樣……」
「很久沒看過這麼藍的了嘛,西子灣的都灰灰的。」
「這倒是。」窗外整片的湛藍,像是長在地上的天空一樣。今天是個標準的仲夏日,可以想像得到濃濃的青草味在蟬聲裡翻滾著,搭配著海風的味道,嗯,昨晚的寂寞顯得既遙遠又不真實。
演奏會是在接近傍晚的時候開始,舞台是搭在一個露天平台上,海就在我們下方溫柔的推送著波浪。整場演奏,何航的目光始終集中在舞台上,非常投入。而我這個沒有文化素養的傢伙,聽了兩三首後便開始對著遠方的海平面發呆。原本純粹的藍慢慢變成螢光筆劃過般的橘色,最後變成很深很深的丈青色,點著多到誇張的星星,閃閃發亮。
那隻山羊不知道什麼時候在我身旁坐定,一副興味盎然的看著台上的演出。媽的,這下我的文化素養真的輸給一隻山羊了。
「今年雨季遲遲未報到,南部地區鬧水荒。高雄市政府公告,若今明兩天仍未下雨,就必須開始限水,自深夜至清晨實施全市減壓……」
那天是禮拜天,早上十點,我剛起床頭髮還亂翹,電視正播著新聞。
我是被那隻山羊大到不可思議的咀嚼聲給吵醒的。
「幹!你在吃我的籃球嗎?」
他嘴角的一塊橘色橡膠回答了我。地上有顆洩了氣、缺了一口的橘色殘骸,我連忙將它拾起。
「山羊真的什麼都吃啊……」
話說回來,自從森走後就沒再打過籃球了呢。
手機響了,是何航打來的。
「喂,阿海。我們去西子灣!」
「幹嘛啊,沒事跑去那邊做什麼?」
我看看窗外,今天似乎是今年第一個陰天,有團十分不搭調的烏雲在仍可稍微看見的藍天黏著。
「就是想去。」
我們搭到西子灣捷運站的時候已經是中午了。走到室外,發現天空已經被低低的灰雲整片蓋住,空氣悶熱翻騰,深呼吸也感到暈眩。何航一路上都沒說話。
「到底為什麼突然想來這裡呢?」
「先去搭渡輪吧!」
對於他完全無視我的問題所提的建議,我只好抿嘴表示同意。
走到水邊,依然沒風,真奇怪。一向刺鼻黏膩的柴油味和有點腥的海味在咽喉翻滾,這點倒是沒變。
「到底為什麼突然想來這裡呢?」在我們搭上渡輪後,我又不死心的再問了一次。
「你看,八五大樓上面整個被雲吞掉了欸!」又是天外飛來一句。
「是還蠻厲害的啦……」那棟大樓ㄇ字型之上的塔狀隨著高度越高,越來越模糊,最後消失在一片灰裡。
「我啊,真的很喜歡海喔。」對於他突如其來的語焉不詳,我已經開始習慣了。
「我覺得我們都正在被收回到海裡,一小部分一小部分的慢慢被收回。」他望著遠方泥巴色的海面,面無表情。
「你沖掉的大便也都回到海裡囉。」我無意義的回著嘴。
開始下起了小雨。何航一臉不在意的樣子,我也沒帶傘。我們就回復先前的沉默,看著灰色的水面被滴出密密麻麻的漣漪。
渡輪快要靠岸了,這時的雨已經大到我眼前的何航只有一圈模糊的輪廓。
「喂,不進去嗎?這樣絕對會感冒啦!」我現在必須提高音量才能聽見自己的聲音。
「這樣下去會被溶掉吧?向鹽巴被沖回海裡一樣!」他的聲音被雨打得支離破碎。
「都什麼時候了,不要再講奇怪的話了啦!」
我伸手去抓他,決定硬把他拖進船艙。
我什麼都沒抓到。
甲板上只有我。沒別人。還有模糊了整個世界的大雨。
那次之後,何航再也沒來過學校,就這樣從這個世界徹徹底底的消失了。
報紙沒報、警察沒問,世界什麼都沒發生似的運行著。
那隻山羊呢,牠那陣子吃了幾乎所有在我房間的東西。吉他、腳踏車輪胎、制服、小說、棉被……什麼東西都被牠咬了一口。然後,在那年夏天結束前的最後一個雨夜,我目送牠的背影從大樓管理室搖晃進模糊的黑暗中。牠留下的,是什麼東西都缺了一口的房間。
我呢,我就包含著他們的消失,繼續過日子。過完了暑假。
開學第一天的上課,我做了一個夢。夢裡我跟那隻山羊在海邊,雨正安靜的下著,我們安靜的望著眼前浩瀚的灰色起伏。海邊堆了很多的垃圾,他們看起來很舊很舊,像被海水浸泡過頭,快要溶解了。仔細一看都是被山羊吃過的東西,籃球、吉他、考卷、腳踏車…。那隻山羊歪過頭來,這次牠眼睛意外的有聚焦在我臉上。
牠張開嘴,發出的卻是老師麥克風的刺耳嗡嗡聲。
「楊又海,上課睡覺?好啊,那你來告訴我,被雨水沖刷進了海裡的地表物質,大部分都是什麼?」
「呃……人類吧?」我聽到自己朦朧的回答。
惹來的是全班的一陣哄堂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