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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02/04 00:20:22瀏覽579|回應0|推薦11 | |
十幾年前高雄的愛河畔並無此時宜人,那時候的河道狹窄又污臭,河的兩旁不但雜草葛蔓叢生,還擠著一排排歪歪斜斜的違章建築,在那隨意搭製的違建裡有遊覽車公司的停車場,有佔地為王的工廠,有收納無主屍骨的萬應祠堂,還有賣狗肉的攤販以及就著簡陋屋舍而居的老王。 老王是退伍老兵,全身是病又沒有一技之長,但他怎樣也不願住進榮民之家,寧願在雜亂河畔搭間颱風一來就會垮的小屋子居住。他說,戎馬一生最想要的是安定的家,儘管這個家很小,很殘破,至少可以在夜晚時分朝著對岸唱出一肚子鄉愁。 是的,那時候常在晚上聽他用濃稠鄉音唱歌,坦白講,我聽不懂他在唱什麼,但卻能清楚看到那雙溢水的眼眸,以及領略沙啞低沈聲音在耳膜摩挲的感受。儘管很小就離家到外學一技之長,卻因年紀小而臆測不出離鄉人的哀愁可以多濃多厚,尤其是那種遠離家鄉幾十年的思念又有多沈多重,直到望見老王的眼眸聽到他的歌,這才知道什麼叫做渺遠的距離與寂寞,彷彿在迷濛霧氣中弔念山的輪廓。 陋屋邊是間賣狗肉的攤販,裡面充滿詭異和令人寒慄的陰森感,每當站在不點燈的屋內時,好像會看見很多雙哀淒怨恨目光貼在牆上盯著自己看,儘管自己從來不吃狗肉,心虛的罪惡感卻常使人不敢駐足太久。 老王很喜歡吃狗肉,我猜他拾荒收入有一半都給了謝老頭,那時候景氣還沒有現在慘澹,一公斤的壞鋼筋還有四五元,當他在各個工地穿梭撿拾,然後換成一袋沈重銅板後,就會把它倒在桌上與謝老頭分割收穫。其實謝老頭也不是如此心狠手辣又勢利,因為老王唱歌的時就是他在旁邊拍板,每當夜黑風高,淒慄駭人的狗嗥聲向昏暗控訴時,他總要先與老王在河邊喝上兩杯,我真的不知道這是習慣還是藉此壯膽,只明白兩副削瘦身體總無法在粼粼水波中顯現出倒影,永遠只有垂頭的路燈與灰白的雲彩在水面隱約蕩漾。 謝老頭也是退伍老兵,卻比老王幸福許多,因為他有結婚有小孩,雖然生活不是很優渥,而且從事殘忍又不人道的工作,但是聽老王唱歌似乎是他最滿意的享受,每每夜幕低垂時他會拎瓶酒,咬根菸,面帶微笑的輕拍沒有多少肉的大腿,然後隨口哼兩句,或是閉起眼睛不知道在想什麼,直到那個還算愉悅的晚上,老王忽然說要存錢回家鄉看看,並開始將家鄉裡的老屋,溪流,甚至瘸了腿的老黃狗全都刻在臉上,使得謝老頭頓時像被勾引去了三魂七魄,忘了拍板,也忘了彈掉長長菸灰,只是痴騃地望著污黑河面很久很久;我不知道是否觸動謝老頭什麼感受,只知道那晚他沒有殺狗。 再過去不遠,有間專收納無主屍骨的萬應公祠,曾有一段時間拜金錢遊戲瘋狂讓小小的祠堂很風光,其中受益最多的應該是祠前的檳榔攤。黑手雄是檳榔攤的老闆,一口牙總想與愛河比黑比黃,但他的笑容卻可以和太陽比燦爛。黑手雄是有工作的,他買來一塊塊的大鐵板鋪置在愛河凌亂的堤岸,然後依客人需要切割成小的,各樣式的論斤賣,生意好時可見他鎮日嚼檳榔蹲在熱燙的鐵板上,不過那個時候最好不要跟他買檳榔,因為難保污漬到亮的手抓起檳榔不會順便送幾塊鐵屑測試你的胃與腸。 閒暇時黑手雄會打掃萬應公祠的裡裡外外,使它變成愛河沿岸最整潔的地方,而他也順理成章變成萬應公祠的廟公,那年據說很多人在那裡獲得靈感而得意外之財,因此酬神的戲班每日不斷,打理這些事項黑手雄不但一點也不推辭說苦,還做得不亦樂乎,因為檳榔攤前總是門庭若市。 其實那一段的愛河畔若沒有酬神戲班夜晚相當蕭瑟,除了臭味讓人不敢親近,感覺更像是被放棄的邊疆地帶,當獨自走在新鋪柏油的河岸路時,宛如踅在寒冬幽冥的靈堂,不但心底會騷動著某種不祥的預感,深沈的黝暗還會溶解任何想吟詩的慾望,有了酬神戲班自然會失去寒慄景象,還使得黑手雄的生意順暢,謝老頭的狗肉也一鍋鍋的賣得火燙,惟有老王的臉孔依然如此寒悵,彷彿熱絡的血脈衝擊不到他日漸乾涸的心臟。那時候,我在河岸有間小工廠,常常因趕工滯留到很晚,因此每一次的繁華與蕭瑟都深深烙入腦海,其中最最令人欷噓的是,戲班擴音器囂張嚷嚷同時,戲臺下卻見老王彎著腰撿拾瓶瓶罐罐,每次見到痀褸的身體穿梭在人群裡,總有一股莫名激動衝到眼眶。 大家都知道老王無時無刻都惦念著要回鄉,可惜回鄉的路對他來說卻是如此渺茫,宛如佇在高崗吟哦煙深處的迷濛鄉關。老王是自動提早退休,所以沒有退休金和終身俸,原本打算靠自己的力量在這荒蓁蔓草中扎出根,再也不對家鄉存有任何幻想,頂多在想的時候把心盪到西方,讓歌聲越過河灘,爬過月亮,再恍惚惚的飛到斑駁又不堪記憶的圍牆;但是極欲安定的思想卻讓開放探親的消息瞬間擊潰,宛如豔紅紅的太陽融化暮冬殘雪,胸口裂出激昂的慾望。 為了返鄉,老王更努力準備旅費,他少喝了很多酒,也少吃了很多肉,所以鑼鼓喧揚人聲鼎沸的野台戲是他圓夢的希望,可惜靠拾荒回家的路是那樣的遠又長,長得像老王印在地上的影子,纖細,模糊又黯淡。 後來,一股未協議的默契開始在愛河畔醞釀,黑手雄會在忙碌時請老王幫忙包檳榔,我偶而會請老王到工廠油漆,搬搬不重的鐵板,看戲的人會主動將瓶瓶罐罐放到老王屋前的麻袋內,雖然沒有人開口提過為什麼主動做這些事,卻很清楚只為某種難言的思想。 有一天,老王用從未見過的表情把我拉到岸邊,然後說謝老頭要拿出一筆錢給他回鄉,因為謝老頭說自己在這邊的岸上已經發芽茁壯,對岸早已沒有任何親人或值得千里迢迢奔回去的理由,所以願意滿足老王回鄉的期望,條件是老王要撥個空替他回去出生的地方走走,看看。 有生以來從沒見過那種表情,真的,彷彿乾枯的老木昂出一枝綠蘀,在陽光中閃顫油油的光,又像豐沛雨水注入皸裂泥地,讓整片土整片地突然綠意盎然。那時候,我望著老王不斷摩挲手掌,彷彿要摩出所有喜悅快樂,黧黑的臉孔也逐漸變淡,淡成孩提時的稚嫩神采。那刻間我不知道要說什麼,只是把手搭在削瘦肩膀上,隨他盪過山,盪過洋,盪到一處從未踏入的庭院裡瞥見一頭白髮蒼蒼。 接下來因為工作繁忙,沒時間詢問老王的歸鄉手續辦得怎樣,只知道萬應公祠前的戲班依然喧喧嚷嚷,黑手雄的檳榔還是含帶鐵屑讓人品嚐。就這樣庸庸碌碌過了二十幾天,終於撥出時間去探望老王的情況,但那間搖搖欲墜的陋屋卻是大門深鎖,門口的麻布袋更是四處散落,宛如覆沒在深山裡的荒廟廢墟,那時候第一個想法是老王已經回鄉,帶著囤積已久的思念回去嗅聞孩提時的泥土味,還有一張張夢裡才能拼湊的臉龐。 這樣的結局很讓人欣慰,並且高興得想展開雙翼飛到天邊,我迫不及待的想確定這樣的消息,急撲撲的走到謝老頭的狗肉攤求證,但謝老頭的話卻令人愕然,差點癱軟在地上殘喘。 老王死了,在他回鄉的前幾天因舊疾復發而揮別愛河畔,也揮別這群曾經默默為他祝福的伙伴。也許他是來不及回鄉,也許他的靈魂在那刻便飄回思思念念的鄉關,不管最終的結局怎樣,在時過近二十年的今天仍讓人感到雙眼微潤,彷彿踩響一季落葉仍走不出蒼茫。 如今愛河景致已不似往日雜亂,河岸樹木疏落有秩的佇立,閒倚欄杆時甚至能聞到特有的淡淡鹹味,雖然整潔的河岸已失去狗肉攤,也失去黑手雄的檳榔與挨挨擠擠的違章建築,但心中卻有一份莫名的遺憾,尤其夜風在耳畔輕響節奏時,竟似在彈奏那首很久很久以前的歌: 「河邊春風寒,怎樣阮孤單,抬頭四界望,幸福人作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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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散文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