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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02/05 02:18:50瀏覽921|回應0|推薦17 | |
今年冬天特別冷,冷到枯葉掉滿地,全身都結霜,但是陽台居然開了茉莉,而且一朵獨秀,花蕊如此美麗,如此芬芳。 二十年前愛河上游仍雜亂,河水很臭,常會飄盪死狗,綠蔭不多,常見死貓吊在樹頭,沿岸盡是違章建築和佔地為王的工廠,鐵皮搭建的工廠還算堅固,隨意蔽覆的房子卻都很簡陋,勉強只能遮風避雨,完全擋不住狂風暴雨。那時候,從中華路到高醫沿岸宛如熱鬧都市的邊疆荒漠,晚上七八點後就人煙罕至,只有流浪的貓狗和偶然經過的風,但還是有少數人住在那片隨時會被徵收的土地上,他們大多是社會階級的最底層,一群被政客與善心團體遺忘的人,默默在漆黑寂靜夜裡,彈唱各自的獨奏曲。 當時因為工作需要,也在靠近中華路的萬應公祠附搭了間鐵皮屋充作工廠,時間久後對附近人事物逐漸熟悉,知道黑手雄自願作萬應公祠廟公,包辦金香燭和安排酬神戲班,賣狗肉的謝老頭在老王越過愛河,越過台灣海峽,飛回魂牽夢繫的故鄉時哭得失魂落魄,比痛失雙親還難過,而且足足一個多月不殺狗。紫衣婆婆的棚架最簡陋,好幾次被颱風颳得七零八落,前前後後堆了許多拾荒而來的雜物,常讓人懷疑到底是愛河臭,還是那堆雜物臭。儘管如此,這些人這些事,仍是我生命中無法泯滅的經過,而且藏著許許多多,深夜時分望月無語的故事。 紫衣婆婆終年穿紫色長衣,卻不髒不臭,我猜她可能有兩件以上同色同款的衣服。實際年齡多大,有沒有親人,來自哪裡,甚至叫什麼名字都沒人知道,但外觀看得出來她至少六七十歲,或許更多,頭髮幾乎全白,少數是灰,卻亂得像鳥窩,背都駝了,站立時只到常人胸口,皺紋宛如剛犁過的田,但有時仔細看看,卻可發現她有一雙大眼和清秀五官,所以我猜紫衣婆婆年輕時肯定也是美人胚子,可惜她完全活在自我天地,表情總是孤僻又冷漠,不常與人交談或點頭,堅持守住狹隘的空間,不許任何人輕易窺探,所以當時對她的瞭解並不多,只知道紫衣婆婆不接受幫助施捨,總是推著破舊又綁了許多鐵絲的嬰兒車到處拾荒,而且和老王互不侵犯,走自己的路,在每個陽光燦爛與黃昏時。 老王死後幾天,我看到紫衣婆婆站在陋屋前,由於背駝,影子幾乎是黑壓壓一團,當時我很邪惡的認為,她想趁老王去世接受所有破銅爛鐵,雖然沒什麼不可以,但總是屍骨未寒,迫不及待的行為會讓人心寒,但她卻在陋屋前佇立很久很久,久到我離開幾次回來還看她站在那裡,宛如一陀被任意棄置的雕像,直到夕陽終於隱沒在高樓與高樓間隙,才見微微顫動的身軀很吃力,很吃力的蹲到地上,彷彿插了某樣東西,等她離開後,我走近查看才知道是一根樹枝,不知名的枝枒,上頭有兩三片圓圓的綠葉。 幾天後,紫衣婆婆還是接收了老王遺留的破銅爛鐵,雖然行為令人有點嫌惡,卻沒有人制止,甚至指責不當;我想,在眾人心中她等於老王,都是高唱仁義道德的社會中,一隻被迫撲火的蛾,或爛泥裡的蟲,用常人無法體會的方式過活,用常人無法理解的思想處事,所以眾人都視而不見,任憑她用嬰兒車搬了好幾天,我也當作沒看到,雖然她有時會在晚上潛入工廠,偷幾根無傷大雅的鋼條。 開始留意紫衣婆婆是在某個夏雨初停的黃昏,當時柔和的夕陽在烏黑河面,以及萬應公祠的紅牆上跳躍,紫衣婆婆蹲在祠旁不遠處很久,而且一動也不動,我好奇的前去觀看,發現她正睇著一株不高的灌木,當時我不知道那是什麼科什麼樹,但一眼就看到青翠綠葉間開了幾朵白色的花,花朵很飽滿,隱約間可聞到馨香。 「茉莉花,這裡居然有茉莉花。」 原來是茉莉花,我也想起葉子和插在老王屋前那根一樣。茉莉花應該不算很稀有,只是我孤陋寡聞,但紫衣婆婆的表情卻彷彿看到稀世珍寶,臉上的皺紋都揪成一團,她要我靠過去聞花的馨香,摸摸葉子,摸摸白色花瓣,然後問香不香,美不美。當然又美又香,尤其在雜亂又污穢不堪的河畔,宛如一株深淵底層努力成長的希望。 「既然妳喜歡,我把它摘下來送給妳,妳可以帶在身上或插在髮上,隨時聞花的芬芳。」 我自認這些話不過份,立意也良好,因為河岸邊很多人的生活很苦,苦到未來毫無希望,難得紫衣婆婆全身綻出光芒,表情不再冷漠而燦爛,所以想趁機讓她更開心,至少隨時都能嗅到希望,但是她的反射動作卻讓人震驚,彷彿我犯了殺人放火的勾當,不僅暴怒如雷,還大聲對我斥責。 「不可以,花不可以摘,更不可以隨便送給別人。」 「好,不摘,妳不要生氣,當我沒說。」 當時只能用一頭霧水形容,卻只能看著紫衣婆婆彷彿要用生命捍衛的模樣悻悻走開,而且還要聽她幾近歇斯底里的咆哮沒良心,沒一個好東西,不得好死之類的話,雖然我不明白摘朵茉莉花為什麼會不得好死。 爾後幾天都能看到紫衣婆婆蹲在茉莉花前,偶爾澆澆水,或伸手摘去枯葉,雖然我已不敢隨意搭訕,特意經過時還是能見到臉頰燦出的光芒,以及某種難以言喻的溫柔;我想,她一定很愛茉莉花。 茉莉是很容易凋謝的花種,不消幾天整簇白色花朵就幾乎掉光,只留下幾近圓形的葉子在風中搖曳。那天我再度蹲在紫衣婆婆身邊,看她盯著茉莉花,可惜整珠綠葉只剩一朵白花,顯得如此寂寞。我不知道說些什麼,只是陪她默默看金色陽光中突兀的那一朵。沒多久,紫衣婆婆伸手摘下唯一的那朵茉莉花,將它捧在手心,寶貝似的呵護,指尖卻微微顫抖,然後輕輕的說最後這朵茉莉要自己保留。我真的不知道為何有這種轉變,卻清楚看到紫衣婆婆的眼眶逐漸紅潤,逐漸溢出,最後流下兩行淚,兩行會讓人不自主心酸的淚痕。 宛如黛玉葬花的情節讓我慌了手腳,根本不知道如何安慰,怕她悲悵過度,也怕她不輕易捏碎手中的茉莉,但紫衣婆婆的淚很長,幾乎長到地老天荒,直到月亮爬到萬應公祠上,她才輕嘆口氣向我道歉,說不應該隨便發脾氣,因為我還年輕,不瞭解花不可隨便摘,就算摘了也不可以隨便送人,口吻很淒涼,話語有點感傷,讓人不禁要怨懟月娘為何如此黯淡。 紫衣婆婆說她叫ナイトサブ(夜子),出生在殖民統治時期,是醫生父親的掌上明珠,家教森嚴,不容許行為與思想上的背叛,從小有兩個青梅竹馬的朋友,ハッスル(川流)的父親是少數能在鳳山支廳工作的台灣人,但紫衣婆婆最愛的是畢業於公學校,傳統務農的ノート(志)。那是個動盪年代,到處都有反抗活動,廳府每天風聲鶴唳逮捕反抗人士,ノート也是緝拿的對象。有一晚,倆人相約愛河畔,紫衣婆婆哭著說願意拋棄一切共赴他鄉,ノート將她攬在懷裡,親吻淚痕滿面的臉龐,然後說配不上ナイトサブ,更不想拖累愛人,ハッスル能給她安全和幸福,所以決定將紫衣婆婆交付給ハッスル,只要她能幸福美滿,自己可以承受終生的孤單。儘管紫衣婆婆哭得肝腸寸斷,還是留不住ノート逐漸離去的影子,甚至最後昏倒在夜風凜冽的河畔。沒多久ノート就失去消息,有人說他已被逮捕槍斃,有人說他逃到大陸,紫衣婆婆在父命下嫁給ハッスル,光復後卻被整肅導致家道中落,所有人不是死亡就是避往他方,父親也在另一波整肅中過世,留給紫衣婆婆的是,愛河畔的記憶,與無限蒼涼。 說真的,我並不記得當時說了什麼,只記得眼前一片蒼茫,胸口很酸很酸,以及那句始終讓我找不到答案的話。 兩三年後,愛河沿岸就被市政府徵收變成現在的一號公園,工廠被拆光,沒有黑手雄含鐵屑的檳榔,沒有狗肉攤,紫衣婆婆也不知去向。我知道,她應該已經離開人間,但是每逢茉莉花開時,總會想起當年她問的那句話:「愛一個人是否真的不需要擁有,只要對方能幸福美滿?」可惜,二十年來我還是找不到答案,或許永遠不會有真正令人滿意的答案。 今晚,陽台上的茉莉讓我再度想起紫衣婆婆,想她此時可能正花開並蒂璀璨在天堂;或也許,依舊像那朵白色花瓣,孤伶伶的,獨自在夜晚綻放。
好一朵美麗的茉莉花 芬芳美麗滿枝枒 又香又白人人誇 讓我來,將妳摘下 送給別人家……… 茉莉花呀茉莉花………
李文義 2011/02 茉莉花開的黎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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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散文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