薩庫瑪是個畫家，住在土耳其的馬拉提亞城。他不年輕了，但也不老，剛好是通達情理、又能夠跟別人和睦相處的的年紀。

        馬拉提亞城是個多石的山谷，這裡沒有絢爛的美景，薩庫瑪卻能夠畫出一幅幅美麗的風景畫。他筆下的景物跟色彩渾然天成，栩栩如生。他是一個傑出的創作者。

        很多有錢的畜牧主人、馬販或布商，都會聘請薩庫瑪到他們家去，為某個角落或拱門作畫，不然就在窗臺上用他的繽紛花朵引進更多的陽光。就算沒有人請他作畫，薩庫瑪也從不停歇，因為畫筆就是他的手指，每一筆都注入他的滿腔熱情。

        薩庫瑪想像出來的那些美景，真不知道是他在哪裡看到的，恐怕連他自己也說不上來。說不定根本就不存在，也不在任何人的夢裡。可是看起來卻又宛如真實的大地，伸手就觸摸得到，也聞得到那土地的芬芳。注視久了，彷彿身體都要穿過眼睛跑到畫裡去，徜徉在那充滿平和的彩色空間裡。

                  第二章

有一天，一個身材高大、頭戴北方山谷居民常戴的穆斯林頭巾的人，來敲薩庫瑪家的門。

「你是畫家薩庫瑪嗎？」

「我是。山裡來的人，你是誰？找我什麼事？」

「我是昆第，納克圖瑪的領主剛宛的總管。我奉命來請你北上我們的山谷，到他的宅邸去，他要委託你一件工作。

」

薩庫瑪從未去過北方山谷一帶，但他聽人說過，知道那裡地勢陡峭，而且偏遠，所以他回答說自己很忙，婉拒對方的邀請。

「剛宛，我的領主，」那總管說：「預見你可能擔心旅途辛苦，所以送了你一匹馬，已經跟著我的馬一起來了。他要我轉告，委託你的工作意義非凡，酬勞也非常優厚。」

薩庫瑪看著總管身後那匹踢蹬的駿馬，認真的考慮起來。倒不是為了那位領主的慷慨，也不是為了對方允諾的報酬，他很好奇為什麼一個握有權勢的領主，會用這樣體貼、誠摯的方式邀約。

薩庫瑪沒有再拒絕，不過他告訴總管說自己不能接受那匹馬，因為他原本有一匹，雖已年邁，但還可以應付長途旅程。他要求給他一天時間準備，並向朋友道別。

第二天，薩庫瑪讓領主原本要送給他的那匹馬載負畫具，自己則騎上家中的老馬，讓牠在生命的尾聲還能到城外平靜的吃吃草。

這兩個人組成的迷你隊伍通過北邊的緩坡後，慢慢遠離了馬拉提亞盆地，開始往遼闊的北側山谷移動。等到身後的馬拉提亞城消失在視線外，他們也已經走入了荒山野嶺，灰撲撲的石堆中，只有幾株枯木靜靜的矗立著，彷彿是潰敗的哨兵依然忠實的守護著毀滅的森林。馬匹走近時，棕褐色的蜥蜴飛竄到岩石上奔逃。少見的老鷹在空中盤旋，光用影子就嚇壞了地面上那幾頭野山羊。

他們走了一整天，夕陽西下後，薩庫瑪跟他的嚮導來到一處寬闊的台地邊緣，周圍環繞著一圈深灰色的岩石，彷彿是座飄浮在空中的山谷。不過眼前的景物完全改觀了：下方的土地不再貧瘠，有草地，甚至還有小小的葡萄園。簇擁在遙遠台地中央的，是一個白石建造的小村莊，獨享村後一片杉木林的清涼，那是上天的贈禮。在村莊和樹林之間，聳立著一座潔白、偌大的宅院，規模和馬拉提亞最大的建築物差不多，不，可能還要更大。

走過田地，穿過村莊，薩庫瑪跟著昆第走進那座宅院。宅邸內寧靜的氣氛、黃金裝飾的杉木門扉，還有奴僕身上的珍珠色絲絨制服，都讓他驚歎不已。

薩庫瑪被帶到一個清涼而寬敞的房間，這裡面向村莊，打開窗戶，可以盡覽高原上堪稱富庶的盆地，以及周圍的群山。

有人通報納克圖瑪的領主來了。走進來的是一個高大的男人，看起來跟薩庫瑪差不多年紀，但一頭短髮幾乎全白了。

他臉上蓄著濃密的黑鬍子，彷彿春天播種的小麥，毛茸茸的。

「歡迎來到我的土地，我的家。」領主說，「謝謝你對我總管的堅持讓步，接受邀請。我本應當個好主人，讓你今晚好好休息……明天早上再來打擾你，但焦慮在我心中翻騰不定，我想要請你幫忙的事，就像一匹年輕力壯的馬，讓我片刻不得安寧。而你的答案就是牧草，如果我不餵牠，我想牠會在我胸口奔騰一整夜。」

薩庫瑪微笑著，微微屈身。

「你的待客之道無懈可擊，領主大人。」他說。「至於你的問題，一定會得到我最真誠的答案。如果我無法立刻回覆，今天晚上也可以好好思索。現在請你告訴我你的委託吧，領主大人，因為你剛才的一番話跟我以往的承接工作不同，讓我不免有些好奇。」

領主也笑了，在房間內的大地毯上坐下來。薩庫瑪也在他的對面坐下。

「我有一個獨生子，名叫馬杜勒，年紀很小。」領主緩緩的說。「他得了一種很奇怪的病，只要接觸到陽光或灰塵，身體就不對勁，他的眼睛會腫，呼吸會喘，皮膚會發疹甚至潰爛。他不能到戶外去，像僕人的小孩那樣在宅邸的花園裡奔跑玩耍。不只如此，他也不能住在像這樣的房間，因為大量的光線和山風會從窗戶透進來。全土耳其的醫生，只要自許懂科學的、學識豐富的，我都找過了。一個比一個優秀的他們，都告訴我這是一種無法醫治的病症。有醫生說以前在其他地方也有過類似的病例，也有醫生說我兒子的身體吸收了空氣中的有害物質，而陽光讓毒性加劇。但這些有害物質是什麼？要如何保護我的兒子？卻沒有一位醫生知道。

「每位醫生都建議我要讓馬杜勒待在宅邸最裡面、最能受到保護的地方，讓他呼吸經過層層浸溼的烏干紗過濾的空氣，不能開窗，陽光只能透過天窗照進來，絕對不能接受陽光直接照射。我照辦了，所以從他發病開始，這五年多來他沒有離開過這個家，他也沒有一扇窗可以眺望山谷或陽光。他的房間內也不能擺放任何花草，就連裝飾用的葡萄藤也不行，因為土壤、花粉或植物本身都會損害他的健康。」

領主先前說話時一直看著薩庫瑪的眼睛，但說到這裡後他突然低下頭，沉默許久。薩庫瑪也靜靜的等待著。

領主抬起頭後，說：

「所以我才想要用圖畫跟色彩裝飾我兒子的房間。我從一些路過的商人跟獵人口中得知你的一切，所以才派人大老遠把你請過來。你一定會滿意我的招待跟酬勞。請你答應我的請託吧。

」

領主深深吸了一口氣，再度看著薩庫瑪的眼睛。他那有力的黝黑右手緊緊握著鑲了金屬扣環的皮帶，彷彿手中抓著的是一條失控馬兒的韁繩。

「領主大人，我可以問你一個問題嗎？」薩庫瑪說。

「我洗耳恭聽，我所知的真相會是我的答案。」領主回答。

「你希望我在你兒子的房間畫些什麼？」

「關於這點我沒有認真想過，明確來說，」領主說，「要由你的藝術跟想法決定。」

「還有一個問題。你兒子的心情如何？對一個小孩來說，這樣的遭遇是否讓他很不快樂？他是否像沒有陽光照射的植物一樣，表情跟身體都呆滯遲緩呢？」

領主的眼睛微閉了片刻，握著皮帶的手放鬆了。

「我的朋友，我不回答你這兩個問題，」他說。「不是我不想回答，而是父親說的話實在不直得參考，你聽了難免會想這其中有多少誇大，又有多少虛偽的情感。而且，如果我沒有會錯意的話，你似乎已經接受了我的請求。就讓我兒子的身心靈直接給你答案吧。請你自己去確認。」〈倪安宇  翻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