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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09/19 11:30:28瀏覽4822|回應0|推薦0 | |
第八章 尼爾‧阿芒 漫漫長夜過後,托比又該面對現實了。他得把回憶、幸福和災難清楚的分開來。身為逃亡者,他還有很長的路要走,他得穿越整棵大樹才能到達巴斯─布翰希。 這是他第二次前往底層區。幾年前,他和爸媽還有那兩個愛嘮叨的搬運工走的也是這條路,但是這回他獨自趕路,後面還跟著好幾百個獵人,以及凶神惡煞般的戰蟻。從樹梢到荒涼的樹底,要是一路上不出差錯,又有人幫助的話,恐怕也得走上五、六個晚上。 整整趕了兩個晚上的路,托比心想:第三夜該平靜一點了吧。他已經抵達主幹,現在要順著地衣林往下走。這片地區人煙稀少,樹皮峰巒起伏,千溝萬壑,隘口和峽谷又深又陡,在令人暈眩的峭壁上,成林結片的地衣,每一株都有他三倍高。 追捕的獵人從別的枝頭繞過去,他們本來就不打算經過這塊險地,但托比選擇這條路,因為越危險的地方可能越安全。這裡沒有追捕隊,沒有戰蟻,只有一些木匠的小農舍和其他獵人的小茅屋。 托比路過一個種植園,他知道這是外婆的產業,儘管外婆是樹梢元老級人物,領地卻遍布各處,有的甚至位於相當低的枝頭。她的種植園通常都以負責人來命名,比如眼前這個叫做「阿芒林場」的負責人就是一個叫阿芒的伐木工。托比認識他的兒子,小時後他們一起玩過。 在叩響小木門之前,托比猶豫了好一陣子,揣測著這裡的人知不知道追捕他的大規模行動?思索著這棵大樹上還有誰能幫助他?事隔這麼多年,他可以信任這個只跟他共度一個暑假的朋友嗎? 實在餓得發慌,他最後還是鼓起勇氣敲門。先輕輕敲了三下,沒人應門,又敲了幾下,還是沒動靜。 托比推開門,屋裡一片漆黑,但壁爐猶有餘火,可以看清整間屋子。這是間簡陋的小木屋,是那個伐木工和他兒子─尼爾‧阿芒住的地方。 這個農場地處偏僻,托比以前沒來過。五年前的那個夏天,也就是巴拉伊娜事件發生前的那個暑假,這位伐木工帶著兒子到外婆樹梢上的一塊領地幹活。那是一片苔蘚林,他們在林地中間弄了個工地,托比就在那裡度過整個七月。當年,伐木工的孩子和托比一見如故,要不是羅爾奈斯家被迫流放,他們肯定會再見面。 托比向桌前走了一步,輕聲喊著。 「尼爾……」 習慣了黑暗後,托比看清屋裡空無一人,桌子左邊的椅子上懸著一個藍色帆布包。托比打開帆布包,摸出一塊大麵包、幾塊肉乾和幾片餅乾。他毫不猶豫就把帆布包斜搭在肩上。離開前,他用桌上的一張紙留了幾個字: 謝謝 托比 只這幾個字已足夠讓他再次捲入陷阱中。 大概在他離開幾分鐘後,四個大人和兩個十三、四歲的小孩相繼進了屋子。 「我想看看有什麼可吃的。」 「快點,尼爾,笨東西。」 「帆布包裡有啊,爸爸……」 剛剛說話的那個孩子站在桌子旁,用一根未燃盡的木條點亮一支蠟燭。尼爾,對,應該就是他。此時,他張著嘴嚇呆了。 「帆布包不見了。」 「你確定放在那兒?」 「我放在桌上啊!」 另外一個人不耐煩的催促他們:「我只想要我們要的東西,快點拿出來,他們還在等著呢!」 「……我明明放在這裡的。」尼爾重複著,他沒辦法解釋清楚。 「算了,算了,笨蛋!雖然那個小羅爾奈斯應該不會經過這裡,不過我們還是到林子裡去看看。」 尼爾呆站在椅子旁邊,百思不得其解。他想跟著其他人出去,走到門口,想起蠟燭沒熄掉,於是又回到桌旁,鼓足一口氣準備吹……突然,他停住了。 托比的小字條出現在他面前。 他心裡很不安。沒錯,托比剛才到過這裡。 他應該告訴大家嗎?在短短一秒鐘裡,他的腦海浮現托比的面孔,還有他們在樹梢相處的點點滴滴。 毫無疑問,這是尼爾最美的回憶,與托比交談就是最大的樂趣。對,只要和他說話就快樂,就是這麼簡單。 當下,尼爾又想到了爸爸。他爸爸總是在別人面前叫他「小女人」,因為他爸爸認為身為伐木工的兒子,不應該老是一副軟弱、退卻又經常做白日夢的樣子。如果他發現了這個逃亡者的蹤跡,那麼驕傲和榮譽將立刻向他湧來。他,尼爾,爸爸眼裡如此渺小的尼爾,將成為大樹上的英雄。 於是他大喊一聲,爸爸魁梧的身影很快出現在面前。他看到了托比的小紙條,卻狠狠的用手肘頂了尼爾一下,還生氣的大吼:「怎不早說呢!小女人。」 他一大步跨出屋子,大聲喊:「他就在附近!有人看到他了!」 他的聲音在空中迴盪。 可憐的尼爾蜷縮在牆角,淚珠大顆大顆的滾下來。「對不起……對不起……托比,對不起……」,他痛苦的呻吟著,還不斷的用手拍打額頭。 一陣風吹來,蠟燭熄滅了。 托比差不多已經往前趕了一個小時的路程。現在所有人都知道他正沿著樹幹逃跑,他卻沒有意識到自己的行蹤已被發現。 他決定橫穿北面的山坡,那裡的路面又溼又滑,但巴斯─布翰希的生活經驗是他最大的優勢,他完全不用擔心路況,甚至光著腳丫行走都沒問題;這一招是向艾立莎學的。 他吃了點乾糧,覺得渾身又充滿力量,但他得省著吃,不能有了上頓沒下頓。托比心裡很感激尼爾;儘管尼爾並不是為他準備的。 此時,在屋裡的尼爾,臉色蒼白的從失望中站起來。 重新組織的追捕隊在林場的空地上集合,有人正下達命令。是利莫爾,喬‧密西的右手。 「在逃的人只有一點五公厘高,十三歲,嘴角邊有一道疤。我們要抓活口,誰逮到他,就可以得到一百萬獎賞。」 好大的一筆懸賞金!這些伐木工互相看了看,他們就算在地衣林裡幹上一百年,也掙不到這個數字的一半。 「這個叫托比的犯了什麼罪?」一個頭髮白又短的伐木工大膽提問。 「反對大樹罪。」利莫爾簡單的說。 一陣竊竊私語。沒人知道這是什麼意思,不過既然花這麼大力氣,出這麼多懸賞金,想必是條很重的罪。 伐木工兩人一組朝著各自的方向出發。受了懸賞金的誘惑,這些平日在林場安穩幹活、和睦相處的人,彷彿進入暴力衝突的氛圍中,他們扛著斧頭,拿著長矛,一副不達目的誓不干休的神情。 另有一群來自樹梢的獵人,他們還沒到達地衣林,因為勞累,此時正在休息,橫七豎八的睡著,濃濁的鼾聲此起彼落。 就在這時,該死的托爾內出現了,他是喬‧密西的左手,負責帶領這群獵人。托爾內朝火堆邊幾個在安放防護裝置的人走過去。 「伐木工們開始行動了……」他告訴大家。 「真的?」 「是啊,有人捎來消息。」托爾內肯定的說。 「他們也在找那個小孩嗎?」 「對,他們想趁你們休息時加緊腳步。賞金可是很誘人的。想想看,一百萬耶!不行!我們得趕在他們之前找到那孩子。快行動吧!」 托爾內的策略奏效,金子黃澄澄的光芒足以照亮他們疲憊不堪的雙眼。消息迅速在人群中傳播,儘管疲累,他們還是一個個爬了起來。 兩支追捕隊競相展開行動。 林場伐木工熟悉地形,順勢部署了很多陷阱,還破壞一些必要通道。上頭來的獵人不甘心道路老是被阻斷,所以只要見到伐木工,就驅使戰蟻去攻擊。 按理說,在追捕隊雙方互相牽制的情況下,機靈的小托比應該可以比其他人先到達巴斯─布翰希,但是他只能在夜間趕路,因此追捕者還是有可能趕在他的前頭;尤其是伐木工。他們耐力十足,又習慣在林間奔跑,在樹皮山巒間攀爬(樹主幹這一帶幾乎全是這樣的地形);更何況他們的行動才剛開始,每個人的體力都很充沛,而且信心滿滿。 然而,隔天午夜卻傳來了一個令人驚訝、憤怒和沮喪的消息,他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追捕結束!」 「為什麼?」 「他們已經抓到小孩了。」 這個消息是由一名灰眼睛的伐木工散布的。 「誰捉到的?」 「好像是上面來的人,他們追了三個小時才抓到,那小孩已經累到不行了……」 「他們是怎麼發現他的?」 「天黑時,有人發現他在一個樹皮峽谷裡。那時他差不多已經離地衣林一天的路程。他完全沒察覺自己被人盯上。一支由四個人組成的先遣突擊隊翻過山頭,堵在他的前面,晚上八點便找到他了。」 「那我們呢?他是怎樣逃過我們的追捕?」 「不管怎樣,這小孩還是挺厲害的,他們拚命追了好一陣子才追到。」另外一個人笑著說:「換作是我,才不願意呢!那三個小時,也不知道要翻越多少個山頭,累死人了。不過,最後他們還是追到了。他們把小孩帶到林中一塊空地上,生怕到手的獵物再次逃脫,所以用繩子綑綁著,在地上拖了好幾個小時。那小孩傷得很重,全身都受傷了。」 「上頭指示要活捉,可沒說不能讓他受傷啊!」 說這話的是尼爾的爸爸。他叫諾茲‧阿芒。他太太生下小尼爾後就過世了,他本身是個大老粗,可想而知,他和小尼爾的日子有多糟。他似乎永遠都不知道該怎樣打理自己和兒子的生活,人們說他粗暴,事實上這個高頭大馬、頭腦簡單的伐木工性格還算開朗,坎坷的命運阻止不了他和別人開一些粗魯的玩笑。這會兒他還在大笑,而且不斷重複說:「啊哈!這個小羅爾奈斯,他們會把他做成香腸。」 諾茲‧阿芒把斧頭扛在肩上,和另外兩個同伴一同往回走,到他們說的那塊空地上看個究竟。事實上他們幾乎超前好幾個小時。據說胖子喬‧密西也要親臨現場。他要親手給那四個捉到托比的獵人發放賞金。儀式就在離尼爾和諾茲的家不遠的一塊空地上舉行。 這時,不知怎麼回事,諾茲開始掛念尼爾了,他心裡似乎起了一絲愧疚。 他想到兒子找到托比的小紙條時,自己不該對他發那麼大的脾氣。他對兒子一點也不和藹、不親近,這些都是他邊走邊意識到的。他把頭扭到一邊去,為的是不想讓兩個同伴看出他眼裡蒙上一層水氣。 他懷念起死去的妻子。那個瘦弱的女孩,幾乎比他的斧頭還輕。他不明白這樣的女孩怎麼會愛上四肢發達、頭腦簡單又不擅表達的伐木工。 他尤其不明白的是:她死了之後,他是怎麼活下來的? 平生第一次,他想到了尼爾好多事,原來這孩子像他母親,是她母親生命的延續。這個一向偏愛用粗魯的肢體語言,譬如在你背上打一拳,代表「我很喜歡你」,在你臉上甩一巴掌,代表「我不同意」的諾茲,平生第一次,他想試著用語言去表達父愛。 平生第一次,他反省到自己其實怨恨著兒子,他從內心深處責怪兒子害死自己的妻子。 在去空地的路上,他心裡十分難受,為什麼直到今天晚上他才明白兒子不僅無辜,也是這個悲劇的犧牲品?為什麼直到今晚他才意識到兒子是妻子的一部分,是她生命的延續? 說了這一切,只是想告訴大家:這個大塊頭伐木工想試著去愛自己的兒子。他們畢竟血脈相連,就像是一隻天堂裡的蜘蛛為他們搭上一根細膩而神聖的絲線。 更奇怪的是,他感覺到緊張和不安,他的心噗通噗通跳個不停。出來搜尋這麼久,他現在唯一的念頭是立刻見到兒子。 要是同行的兩個人聽出諾茲‧阿芒的心裡話,肯定會嘲笑他,叫他「小女人」。 在伐木工的慣用語裡,當一片森林被大肆砍伐時,稱為「清光伐場」,被清空的一大片深色小灌木木質中間點綴著無數淺色的斑點,那是小灌木皮的顏色。但是,拂曉之際,在大樹的中層區,伐木工與獵人混雜的苔蘚林空地,顯然成了災難之地。每個人都想看看那個頭號敵人小羅爾奈斯─那個只有十三歲卻讓全世界的人圍著他跑的小罪犯。 大個子諾茲‧阿芒靠在空地邊緣一根地衣主幹上,想從人群中找出尼爾。他決定跟兒子好好談,像爸爸與兒子之間的交談。但是他找不到兒子。他努力組織語言,想著該怎樣表達父愛,他可以先說:「你知道,尼爾……」接著再講些親密的話。想到這裡,他覺得有些彆扭,不知道該怎麼接下去。 喬‧密西出現了,和往常一樣,利莫爾和托爾內分別站在他的兩側,托爾內帶來一口大箱子,想必裡面裝滿鈔票。喬‧密西雙手捧著肚子。他的肚子大到讓他看不到自己的肚臍眼,大到捧在肚子下方的兩隻手接不成一個圈。喬‧密西不經心的看著朝他走過來的那四個人,就是他們捉到托比,並且把他放進袋子裡拖過來的。為了領賞,這四個獵人刻意打扮一番,用水把頭髮梳得光亮亮的,偏分的劉海披下來蓋住一隻眼睛。 其中一個人開始說話,他的聲音洪亮,場子裡的人都聽得到,卻因為激動或緊張而微微發顫。 「偉大的鄰居……」 他咳嗽了一下。喬‧密西要人家稱呼他「偉大的鄰居」。 「偉大的鄰居,這個就是我們這幾天一直在追捕的獵物,我想請求您原諒,這件物品的狀況不是很好……在回來的路上,有些受損……」 人群笑了起來,諾茲還在尷尬中,但他覺得最好跟大夥一樣,所以也笑了起來。 喬‧密西嘴皮間含著菸屁股,像嚼口香糖一樣嚼起來。 這是他的習慣性動作,總有一天,我也要點燃一根菸,學他的樣子把菸屁股含在嘴裡嚼,吞下去,打個嗝吐出來,再點燃,再含進去嚼,再把它吞下去,好像在吃一種美味可口又精緻考究的東西。 但是這一次,菸屁股再次出現在他的雙脣間時,喬‧密西用肥得跟香腸一樣的手指夾著它去掏了掏耳朵,再把它扔進嘴裡,久久不吐出來。 另外一個人走上前來想跟喬‧密西握手,他大概是這四個人的領頭,但喬‧密西看都不看他一眼。這個胖子坐在一張矮凳上,凳子已經嚴重變形到根本認不出那個碩大無比的屁股下面壓的是什麼東西。利莫爾站在稍後的地方,這樣萬一凳子塌了,才不會被老闆壓扁。 「偉大的鄰居,現在我們能為您做什麼呢?」獵人問。 喬‧密西瞟了一眼托爾內和他手臂下的箱子,眼睛瞇成一條線;這是他開始發號施令的方式。 「把袋子打開。」托爾內尖著嗓子喊。 四個獵人彎下腰去解開袋子,袋子裡面的人一直在顫抖。袋子還沒完全解開,獵人先停下動作,其中一個說:「我先聲明,他不再是精力充沛,但是還有呼吸……」 儘管離得很遠,諾茲‧阿芒還是一眼就認出袋子裡露出來的弱小身子。 是─尼爾! 第九章 火山口 秋天的清晨,諾茲‧阿芒淒厲的喊叫聲響徹整個林地,大家驚愕得直起身子來。 諾茲‧阿芒瘋狂的跑向空地中央,他撥開擋在前面的人,他的愛也只能透過這些粗魯的動作和心痛的叫喊聲傳達。 「尼─爾─」 在場的伐木工都認識尼爾‧阿芒,他是他們的夥伴諾茲‧阿芒的孩子。他們知道這場誤會釀成一齣悲劇,活生生的在他們眼前演出,但其他人並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只愣愣的看著這個高大的男人瘋狂的朝著一個渾身是血的小孩跑過去。 至於那四個獵人,他們什麼也不明白,對他們來說,這樣或許是件好事,通常有人要被扁成肉醬時,最好不要事先知道。 喬‧密西、利莫爾和托爾內目瞪口呆的盯著小孩和袋子,這時他們也認出那小孩不是托比。 諾茲激動的跪在地上,雙手抱起他的孩子。孩子睜著眼睛看著他,大顆大顆的淚從眼裡流出來,落在傷痕累累的身上。 「尼爾……我的孩子……」 尼爾的臉上挨著嘴角的地方有一條棕褐色橫線,跟托比臉上的疤痕不一樣,仔細看就看得出來,是畫上去的。諾茲回想起當時下令者的描敘:十三歲,臉頰上有道疤。對,可能就是這道棕褐色的橫線,人們把尼爾當成了托比。 「為什麼?」諾茲‧阿芒顫抖著說:「為什麼?」 他站了起來,把尼爾抱在懷裡。 「為什麼?」 尼爾微微動了動嘴,似乎想說什麼,諾茲‧阿芒俯下身子把耳朵貼近孩子的嘴邊,尼爾使出渾身力氣從發黑的嘴脣間吐出一口氣。 「為了……托比……」 諾茲‧阿芒突然明白過來,尼爾想救托比。他在自己臉上畫了這道記號,讓別人以為他就是托比,好引開獵人的注意力。他在粗糙的樹皮上被拖了整整三個小時,不惜磨掉自己身上一層皮,就為了讓托比爭取寶貴的時間…… 除了痛苦,諾茲‧阿芒還有一種新的感受,這個感受讓他止住了眼淚和哀傷。 諾茲‧阿芒意識到兒子的勇敢! 眼前這個名副其實的英雄是他的親生兒子!他從沒正眼看過、從沒用心聆聽過的兒子,竟然這麼勇敢! 對!他是英雄。 諾茲‧阿芒站在空地中央,顯得特別高大,四周的人群陷入死寂。 一陣微弱的咯啦聲引起了諾茲‧阿芒的注意,他轉過頭來,是那四個獵人的磕牙聲,伴隨著這個聲音的,還有一陣陣軟弱無力的顫抖聲。 如果諾茲‧阿芒和他兒子一樣也是個英雄的話,他就應該走到他們旁邊,大聲的告訴他們:「這是我的兒子!」然後抱著尼爾回家去。可是諾茲‧阿芒只是這位英雄的爸爸,他沒有尼爾偉大,他的舉動是:暫時把尼爾託付給朋友,然後大步走向那四個獵人,死命的盯著他們。那四個可憐蟲瑟瑟發抖,縮成一團,為首的那個人牙齒磕得連口水都流出來了,但他還是吐出幾個字。 「我……我想……我們弄錯了。」 「對,我想也是。」諾茲‧阿芒回答。 接下來的發展,傳說有好幾種版本:一種是諾茲‧阿芒把為首的那個獵人抓起來,撞向其他三個獵人,四個人幾乎同聲暈倒;另一種是諾茲‧阿芒雙手各抓兩個,像擊鐃鈸一樣把他們撞在一塊;第三種說法是諾茲‧阿芒用一隻手把他們四個揪在一塊,另一隻手才準備捶打他們時,四個人就已經像蛞蝓的大便一樣癱倒了。 這三種說法流傳了很久,諾茲‧阿芒最喜歡最後一種,實際發生的卻是第一種。 事後諾茲‧阿芒抱回他的孩子,消失在人群中。 喬‧密西的菸草過了很久才又出現在那兩片厚厚的嘴脣間,還有人說它是從鼻孔裡出來的。這人現在正處於盛怒中。托爾內把箱子夾緊在腋下,利莫爾上前去踢癱倒在地的四個倒楣鬼;就算無濟於事,他也要發洩一下。 對於空地上發生的一切,喬‧密西只能從他那雙下巴底下咳出一口痰似的說:「我要他。」 從這一天起,伐木工們決定不再去追捕托比,阿芒已經為此付出慘痛的代價,他們不願再有更多的傷害發生。 這是極富歷史意義的一天,它被叫作「尼爾‧阿芒的早晨」,因為在這一天,伐木工們第一次拒絕服從偉大的鄰居喬‧密西,他們各自回家幹活去。 不管尼爾‧阿芒活不活得過來,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就是他改變了樹的故事,改變了托比的故事。 還好,他活過來了,而且他的使命還沒結束。 伐木工們重新在自己的林場裡忙碌,那些從上頭來的獵人則繼續他們的追捕行動。在離開林場空地的時候,每個人都思忖著托爾內腋下的那一箱鈔票。錢!對!他們要的就是那筆錢。 他們作夢也沒想到那箱子裡其實什麼都沒有,喬‧密西這個陰險又殘暴的傢伙,壓根兒就沒想過要賞給人家一分錢,如果真的抓到托比的話,我們就可以看到箱子裡放的是一個恐怖的刑具,它會迫使托比開口說話。 出乎喬‧密西意料的是:托比在第四個早上竟然來到了中央移民地。是托比自己送上門的。他全然不知這裡大部分的樹枝都是「偉大的鄰居」的屬地─這是一塊禁地。 喬‧密西有一百五十個手下替他賣命,還有好幾千人因為沒有其他的選擇,只能聽命於他。那一百五十個手下無惡不作,算是大樹百年難得一見的大災難。他們的荒唐舉止和暴戾行為,抵得上一萬個強盜。 喬‧密西的領地廣袤無疆,手下也遍布各地,托比隨時都有遇上他們或被象鼻蟲踏成肉醬的危險。但他的警覺性不夠,沒有真正意識到自己的處境,不知不覺就來到這片陰暗的地區。托比以前沒走過這條路,所以當他第一次看到濃密的樹皮像倒掛的破布時,才再次覺得巴斯─布翰希真是天堂。他只要穿過這片斑駁灰暗的中層區,就能到達他的天堂了。 突然,身後有動靜,托比很快的跳到路旁,躲在一塊剝落的樹皮後面。這是他第一次早上六點過後還在趕路,一想到第二天就能回到奧奈沙,他忍不住往前再多走一點;他什麼都不怕,什麼都顧慮不了了。偏偏正是這種急躁和渴望,讓他置身危險境地。 他躲在樹皮後面不敢動,一隊人馬浩浩蕩蕩從他眼前經過。 他先看到一隻巨大的象鼻蟲,一隻他從沒見過的超級大象鼻蟲,全身捆著繩子,繩子另一端由二十幾個戴帽子的人牽著。這些人的衣服背部都印著醒目的JMA字樣。 托比認識這幾個字母,儘管被流放了五年,他還是知道JMA就是喬‧密西‧阿爾波的縮寫,是屬於「偉大的鄰居」的一家大型企業。 這二十幾個人從不同的方向抓著繩子,互相提醒:「別鬆手啊!」 「每天晚上都有一隻逃出來……不就是大自然裡再多出一隻嘛……」 「是少一隻吧!」 有個人低聲抱怨著:「老闆養了那麼多,連他自己都數不清了。」 托比明白自己不小心闖進喬‧密西的養殖場了。爸爸曾經提過這個地方,他決定跟過去看個究竟。這夥人正押著這隻牲畜往圍場裡走。托比知道象鼻蟲一旦逃出來,就會給大樹帶來巨大的威脅,因為一隻象鼻蟲每天能啃掉相當於牠身體十倍的木頭,照這樣的速度,要不了多久,整棵大樹就會成了一堆木屑。 路上設了一道關卡,差不多把整根樹枝都給圍上了,中間還有扇巨大的門。他們停下來推門,好讓這隻被捆成香腸似的象鼻蟲過去。 托比跟在後面可以清楚看見路況的地方。他從匍匐的姿勢準備起身爬繞到另一個角落時,身後出現了一個穿著印JMA字樣外衣的人。幸好他只顧著對同伴大呼小叫,沒有發現趴在地上的托比。 「有一百多個人即將路過這裡,他們是上頭派來追捕一個小孩的。絕對不能讓他們撞見逃出去的象鼻蟲。」 其中一個牽繩子的人用大拇指托了托帽子,托比一下就認出他來。幾個星期前,他曾在巴斯─布翰希見過這人。托比忍不住打哆嗦。 他的個子跟托比差不多,腦袋特別小,帽子總是蓋到眼睛上,又皺又黃的臉給人留下深刻的印象。 他衝著那些人喊:「把大門打開,沒用的傢伙!」 托比沒有時間多想,他現在進退維谷,前面是關卡,後面有成百上千的追兵,他唯一的希望就是悄悄越過關卡,繼續趕路。 中央移民區非常陰暗潮溼,這裡的樹皮大多腐朽,剝落的碎樹皮泡在溼氣裡成了爛泥漿,差不多堆到膝蓋那樣高。托比潛在泥漿中,只露出頭部呼吸。那群人陷在泥漿裡使勁的推門,小腦袋則不停的嚷叫、辱罵手下。 托比利用這陣騷亂,像蛆一樣的迅速前進,爬向那隻巨大的象鼻蟲。這蟲的體積足足有他十倍大。托比爬到了象鼻蟲肚子下方才稍稍挺直身子,他雙手緊抓一根繩,兩腳緊夾另一根繩,就在這時,門吱吱呀呀的開了,所有人跟著動了起來。 藏在象鼻蟲肚子下方的托比也跟著動了起來。 就這樣托比成功的混過關卡,象鼻蟲渾身爛泥,正是藏身的好所在。那小腦袋還在吆喝,並不時提一提壓了半邊臉的帽子。 門吱吱呀呀又關上了。 一會兒後,小腦袋突然大叫一聲:「停!」 他命其他人往後退,自己則慢慢的朝著象鼻蟲走去,把手伸到象鼻蟲肚子下面使勁抽出繩子。 這牲畜現在可以自由活動了。 然而托比?托比呢?一分鐘前,他早鬆開繩索,掉落爛泥漿裡了。這會兒他正在一旁看著被解開的象鼻蟲往山坡上爬,人群則往另一邊的山坡上走。 托比動也不動的在爛泥漿裡待著,時近中午,有一股不可抗拒的氣味飄進了他的鼻孔。 這個小逃犯開始後悔了,他後悔來到這個鬼地方。幾個小時前,他以為離目的地很近了,如今卻困在這裡。他要怎樣才能脫身呢? 擺在他面前有兩條路:一是被人抓走,一是被象鼻蟲抓住。他選擇了後者,所以往象鼻蟲的方向走去。幾個小時之後,他發現自己的選擇是正確的,至少沒讓他失望。 然而,他卻看到了令他終生難忘的場景,彷彿世界末日即將來臨的場景。 托比在一個很大的洞口停了下來,這是樹枝上的一個火山口,有時候波瀾起伏,有時候高低竄動,看上去就像沸騰的活火山。有一支象鼻蟲隊伍在翻拱剛長出來的嫩木層,每隻背部都烙著JMA。雖然牠們的腳陷在爛泥漿裡,卻妨礙不了牠們的破壞行動。 這幾年來,喬‧密西‧阿爾波集團開發了好幾座城市,宣稱要解除整棵大樹的人口膨脹問題。由於無法單靠人力實踐,他們便飼養了好幾百隻象鼻蟲;想必這些象鼻蟲就是來自他的養殖場。 托比之前就知道這種事,爸爸曾在文章裡描述過,但親眼目睹時,還是難以克制心中的驚駭。 桑‧羅爾奈斯曾預言這種情況必將帶來毀滅,在八年前出版的一本書裡一篇叫《蠶食世界》的文章中,他提到這個火山口;之後,在《輝煌與蠶食》中也講述過。這兩篇文章發表後,喬‧密西就向最高議會提交一項法律草案,聲稱為了維護和尊重大樹的自然生態法則,應該禁止此類文章、書籍發表。當然,他的目的是想通過立法,徹底讓所有的反對者閉嘴。幸好那一次提案並沒有通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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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心情隨筆|家庭親子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