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餐過後,突然很想喝一杯好茶。辦公室的廚櫃裡擺著三樣茶:今年的文山清茶、去年的東方美人和收藏十幾年的野生普洱。猶豫了一下,拿出東方美人,徐徐注入熱水,溫潤泡過後,才開始傾注入杯內。鼻頭貼近杯沿,深吸了一口氣,x龍眼蜜香撲鼻而來。閉上眼,讓那熟悉的茶香在腦際迴旋。
許久不曾在辦公時間好好喝一口茶了,回家後因為晚餐過後時間已脕,茶具早就束之高閣。今天茶癮會蠢蠢欲動,我知道,因為有件事擱在心頭一個多月,一直沒去好好面對它。
那天從朋友口中得知季野先生往生,心中悵然若失,十多年不見,原以為有機會再碰頭,誰知終究錯失了。
季先生是引我進入茶藝領域的老師,也曾經是我的老闆。我在他創辦的《茶與藝術》雜誌工作了將近三年。那段期間的經歷給了我很大的滋養,那時結識的朋友也成了今天的至交。
進茶與藝術之前,我只有一年的工作經驗,雖然也是雜誌社編輯,但雜誌出刊不是太正常,許多文章還是我七拼八湊出來的。記得當時應徵茶與藝術的採編,需要當場寫一篇文章,好像是我的「飲茶經驗」。我寫的是小時候在大廟埕看戲飲茶米茶的經驗,自覺寫得還不錯,加上很喜歡那裡的環境,所以我一直在等待錄取通知。可是整整一個月後,我才被告知可以去上班了。後來同事告訴我,時間拖了這麼久,卡在季先生,因為我先前寄去的履歷表字體非常漂亮,但那篇短文字體卻潦草歪斜,寄先生懷疑我先前找人代筆,所以傾向不用,後來還是同事認為我文筆不差,才給了我機會。我的履歷表當然沒找人代筆,不過現場書寫的確是我的罩門,在鄉下長大的我,不怕黑,不怕寂寞,就怕人多的場合或現場表演,有幾次代表學校外出參加作文比賽,緊張到手無法書寫。後來季先生知道我偶爾寫寫書法,碰到同道茶友總是不吝幫我宣傳,還送了我一本醴泉帖。
文人創辦雜誌很辛苦,雖然當時茶藝館林立,但季先生卻恥於招攬廣告,加上訂戶不是太多,所以社裡晚上還開了茶藝課程。我是新來的菜鳥,既然要進入這個專業領域,總得具備基本的素養,因此晚上的課程,我也就成了理所當然的助教,燒水、備茶、影印資料,跟著學員一起聽課。大部分的課程都是季先生自己上陣,偶爾也有外聘老師。上課地點就在我們辦公室外頭的大客廳,幾張原木釘成的大方桌、搭配粗獷的靠背椅、木雕的布面立燈,很有茶藝館的氛圍。原本只知茶米茶的我,幾堂客聽下來興味盎然,加上午餐後經常在大客廳裡跟同事切磋茶藝,週末上山做茶,沒想到後來課程告一段落作測試時,我的實作成績竟然名列前矛。當時季先生笑著對其他學員說:「沒想到陪讀的反倒考上狀元。」到了後期,有時候季先生太忙或趕不回來,他會叫我上場代班。我的人群恐懼症經由這樣的磨練,才得以慢慢消失。而因為這段時間對茶的了解與認識,茶成了我生活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有時累極了,一聞到濃濃的老茶味,整個人好像又重新復活了起來。
當時雜誌報導的,除了茶,還有一部分是關於陶藝、書畫、木雕、冶印、古董民藝和玉石等,範圍非常廣泛,我像劉姥姥般,隨著季先生出訪藝術家和收藏家,雖然肩負著採訪工作,但著實見識了許多好東西,開了眼界,也培養出對文玩的興趣。後來離開了雜誌社,幾次到香港,閒逛當時古董店林立的荷李活道,成了我最大的嗜好。
季先生是個頗具知名度的詩人,他聰明絕頂,標題下得很快,攝影技術也不賴,是個很會生活的人。茶藝於他是半路出家,他卻玩得極精、極有深度,我對重發酵茶情有獨鍾,就是喝慣了他獨門的烘焙茶。而這樣的茶,隨著他的仙逝,只怕更不易尋覓了。
他很少過問我們的雜誌內容,完全放手讓我們自己策劃。記得有一次,有一篇談花藝的文章雖然沒有配上插圖,美編還是給了它彩色頁的落版,邊欄用花邊裝飾。雜誌出來後,季先生問起,我們回答這樣的版面安排較美,他淡淡的說:「如果只是自己喜歡,以後用手工做兩頁自己看就得了。」這大概是他講過最重的話了。
離開茶與藝術十八年,其後我從事童書出版,季先生則舉家遷往台中,初始我曾經去探望過一次,後來因為工作與生活壓力,我漸漸脫離茶藝圈,跟季先生也就少互動了,偶爾,茶友會給我稍來他的近況,沒想到這次傳來的卻是永別。
季先生,好走,以這杯東方美人,謝謝你啟發我過一種不一樣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