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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12/20 14:22:57瀏覽1879|回應1|推薦2 | |
那是二月一個星期二的早晨,我跟平常一樣的起了床,踉踉蹌蹌的關進浴室,摸黑沖澡。這是我上學日的洗澡法,因為這樣我好像可以偷偷多睡十分鐘。 就在沖澡後,就是那時發生的。 就在我打開浴室的燈,抹掉鏡子上的霧氣,準備梳頭髮時;就在我看到的鏡裡,就在我沒看到的鏡裡。 我再看了一次,又抹了一次鏡子。
我不在鏡子裡。 我就是這樣說的。 我。不在。鏡子裡。 我感覺頭有點昏,所以回到床上,如果是在作夢,床才是我該待的地方,不是嗎?我等著要醒來。可是沒辦法,我的確已經醒來了啊。 我胸口上下起伏,我心臟怦怦跳,我呼吸急促、口乾舌燥。我把頭從枕頭上抬起來,看著床上我的身體,就在那裡,在棉被底下。然後我把電毯和床單掀開。 什麼也沒有。 於是我又走回浴室,站在大鏡子前。我仍然不在鏡子裡,鏡子是鏡子,好端端的鑲在牆上,但我人不在鏡子前。我想我應該是在鏡子前我意思是說,我看得到鏡子,看得到我的浴巾在半空中晃,我拍了一下浴簾,看到浴簾跳了起來。可是,就是看不到自己。 我嚇慌了,把浴巾圍在腰上,衝下去找媽媽和爸爸。 這可不是我的一貫作風。向來我不愛跟他們講太多,我是說,講一點還好,他們還滿幫忙的。可是等他們曉得我到底想幹麼時,就變得不太有用了。 他們都滿聰明的,這點不能否認,而我的問題看起來是需要聰明的人才能解決,所以我決定到廚房找他們。我知道他們兩個都會在廚房,今天是上班、上學的日子,這樣的日子在我們費家,七點十五分土司夾蛋一定打進鍋子裡,不會出錯。 經過走廊來到樓梯,我停了下來。我怕下樓耶。通常我的手眼協調很好,不會笨手笨腳,不會在學校餐廳打翻盤子,不會從樓梯上摔下來,都不會;但是今天早上有個麻煩:沒有手、沒有臂、沒有腿、沒有腳,我可以感覺得到它們,卻看不見它們。我抓著扶手,像個三歲孩子一樣的摸索下樓。 來到廚房門口,雙腳踩在冰冷的瓷磚地板。爸爸在炒蛋,媽媽在看報紙。我說話了:「嗨!我看不到自己了。」 他們瞄瞄餐廳門這邊,爸說:「嗯,那你就進來讓我們看看怎麼一回事。」 我說:「這就是怎麼一回事。我已經進來了,可是看不到自己,你們也看不到我。我沒辦法被看到,就像 隱形了。」 媽看看爸,笑那種我最不喜歡的笑法,好像在說「這孩子就是這樣!」,然後又埋首報紙裡,扯開她權威的聲音說:「別鬧了,小畢,還有二十分鐘校車就來了。把麥克風還是對講機還是你正在玩的什麼東西斷線,把溼浴巾掛回去,下來這裡吃早餐。快。」 我的教授媽媽又稱總指揮。她的座右銘是,有任何懷疑時,就下命令。她很習慣那些在芝加哥大學修她文學課的膽小新鮮人,在課堂上她一咆哮,那些「年輕人」就馬上跳起來。 我被指控是在「鬧」,故意在逗他們。每次都這樣。我只好拉開椅子,坐上去,把橘子汁抓起來,灌進嘴裡,大聲的把玻璃杯放在杯墊上。 這下我可得到他們的注意了。完全的注意。 爸爸炒蛋的手停了下來,看著我那空空的杯子;媽媽靠得很近很近的看我,果汁濺出來滴到她腿上,她都沒發現。 爸問:「這是新學的把戲嗎?再做點別的。」 所以我拿起湯匙,舔了一下,插在鼻孔上就算鼻子還在,這個把戲看起來也真不賴。湯匙浮在空中。 「小畢?」媽的聲音有點太尖銳了。「小畢,不許再做了。」 又是個命令。 「我什麼也沒做,媽,這是自己發生的。」 湯匙掉下來打在地上。這是芝加哥二月一棟維多莉亞式老房子廚房裡的瓷磚地板,我坐在橡木椅子上裹著一條溼答答的浴巾。冷得半死。 爸關掉炒蛋的火。 曾有人給你鉅細靡遺的解釋在炒蛋過程中,每一個步驟精準的科學變化嗎?我有過,至少十次。 爸站在那裡,一手抓著木鏟子,一手拿著炒菜鍋。他臉上的表情告訴我,一個困惑的物理學家正在工作中。我在等著隨時就要發表的理論,由爸主講。 他說:「既然我們都不是在作夢……我們看到的,必定是某種可見光的異常現象。我讀過類似這樣的研究我是說,純數學理論的研究可是你這……這是一種稀有景象,真是絕無僅有!」 真是非常建設性的觀察啊!這傢伙就是忍不住要當物理解惑專家,不過那也正是他的工作。爸爸在費米實驗室上班,這是少數幾個能把原子擊碎後拍照的實驗室。對爸而言,生活本身就是個最大的科學實驗。 他拿著木鏟子邊講邊揮,蛋屑掉得到處都是。媽很想再開口,可是只發出一些尖銳的聲音。我開始懷疑,她的聰明才智何時才會生效? 爸很快就掌握住局面,他把媽媽的果汁擦乾淨,端上來三個盤子,自己也坐下。爸和我吃了起來,但他很快就無法繼續咀嚼。他在看著一叉子的炒蛋自己浮起來飄到我嘴邊,媽也在看,其實我也在看。這是個很好看的表演:小畢與消失的早餐,正在怪異家族廚房生活大螢幕上放映。 媽伸手過來她認為是我手臂該在的地方,大約差了一尺,我只好靠過去碰她。她的手觸到我皮膚時,尖聲叫了出來,好像抓到的是蜥蜴還是什麼的。 「喔,天啊!喔,天啊!是小畢!是他!他在這!他在……他不在……喔,天啊,大偉,想個辦法啊!我們來……來打個電話給魏大夫還是給誰,給個……專科醫生。」 是喔,我在想,真是想得太美了。沒錯,來打個電話給青少年隱形專科醫師。我去拿電話簿。 可是我什麼也沒說,只說了:「媽,冷靜一下,鎮定下來。我又不是生病還是怎樣,我沒事。你看,我正在享用一頓健康的早餐,十二個強健體格的方法之一。真的,媽,我沒事。」 我伸手過去拍拍她,她又跳了起來,但馬上用雙手抓住我的手,緊緊掐著,我的骨頭快被她捏成鮪魚沙拉了。 她坐在椅子上,前後晃著,好像是想讓自己的呼吸緩和下來。她不曉得要看哪裡,眼光在我坐著的地方游移,然後就專心的盯著我被她抓住的手在她雙手之間的那片空白,這個空白摸起來應該是她獨子,她的寶貝小畢,那個她生命中最大的失望。 然後爸又說話了,他清清喉嚨,意思就是說他要講的是我們不懂的東西,要確定我們專心聽講。「茉莉,妳想想看,我們絕不能跟任何一個人講這件事,一個也不行。不能跟妳爸媽講,不能跟魏醫師講,不能跟梅姬或陸益講,誰都不能。妳能想像萬一這件事……這件不管到底是怎麼一回事的新聞……給大家知道了,半小時之內,全世界的每一個記者、每一部相機都會擠到我們前門來。還有政府呢?我最了解政府了,他們在得知消息十分鐘內一定就過來,會把小畢帶到一個﹃安全﹄的地方。妳猜聯邦調查局還有參謀總長會不會有興趣啊?我可以跟妳保證,不用想也知道,他們可有興趣了。所以千萬別讓任何一個人知道。」 他停下來,讓我們消化這段話。 每次家裡有麻煩,或有什麼壞事發生,通常你都可以向外求救。小畢扒東西被逮了,可以打電話給律師;媽媽的戒指掉進水槽了,可以叫水電工來;爸爸把烤肉架連炭火打翻在木頭平台上,可以急電消防隊。但是,如果你的孩子有一天早上在蓮蓬頭下溶解了呢?可以找誰?誰也不能!爸說得沒錯,這消息不能外傳。 這時爸爸硬在聲音裡塞進裝出來的樂觀語氣:「嘿,誰曉得啊?說不定半小時後一切就恢復正常了。但不管如何,誰都不能講。同意嗎?」 媽慢慢的點點頭。我也是。 爸看著我的方向問:「你也同意嗎,小畢?」 我才想到爸看不見我在點頭。 於是我開口說:「當然,我隱形的嘴脣上了拉鍊。」我接著又說:「可是媽也有一點講對了就算我們誰也不能講,難道就什麼事都不做嗎?」 爸又開口了:「做?嗯……第一要件是先想。不可能的事絕不會發生,每件發生的事情背後一定有邏輯存在。我意思是說……事情不外前因後果,不是嗎?我們現在得到的是後果,那麼一定有個前因。該做的是找到前因,反溯回去,才能消除後果。」 物理解惑專家又來了。 是媽媽臉上的表情讓我敢跟爸回嘴,因為她也無法苟同爸這段小小的科學演說。 我說:「是的,這聽起來很有道理,爸。但這還是沒回答我的問題。我的問題是,我要怎樣,現在要怎樣,今天全天該怎麼辦。還有,明天,說不定下個禮拜。這不是某個物理實驗,爸,這是我。你為什麼不乾脆承認事實上你也不曉得我該怎麼辦。」 這段話又讓媽恢復生命力了。「給我聽著,年輕人。」 這招從沒失效過,只要我搞砸了東西或回了嘴,我馬上神奇的變成年輕人。 媽還在說著:「爸和我一直都是很好的父母,不會因為某個……某件……特殊的問題就忘了要當好父母。注意你的禮貌,嘴巴客氣一點,我們會盡全力做該做的事。這點你一定明白。」 爸跟在一旁點頭,然後換他說:「我們當然會想辦法,小畢。現在每個人都冷靜下來,最重要的是仔細的想。天下沒有不能解決的問題,或……不能解釋的進程,只要清楚的想,一定有辦法。」這句話爸指的當然是他來想。 他們兩個都大聲的在那裡講話,昨天之前的我會認分的閉上嘴巴,或說句「對不起」之類的話。但很奇異的,當兩個操控你生命十五年之久的人忽然看不到你臉上的表情有多不屑時,你可以變得很勇敢。 我忽的站了起來,椅子往後大聲的摔倒在地上。我把腰上的浴巾扯下來丟在餐桌上。 「這樣好了,」我也吼起來了:「我暫時消失一下怎麼樣?你們兩個繼續清楚的想,要想多久都沒關係。我會離開你們的視線就是保持低調一陣子。待會兒,我會讓你們知道我的想法。」 我輕輕的往後退了三步,站在門旁邊的電話附近。 五、六、七…… 十秒過去了。 「小畢?」媽站起來了,在看我剛剛在的地方,但她可以感覺出來我人不在那裡。「小畢!馬上停止這種遊戲!」現在她很慌,她一定想到了我可以就這樣跑出門,坐上公車。她轉來轉去的看,緊握雙手,咬著下脣,然後大叫起來:「小畢?小畢!」 爸呢?爸只是坐在那裡,雙掌放在桌上,望著地板搖頭。他懂得這個邏輯,他已經看出來我有了掌控權,所以不願意浪費力氣。 接下來眼淚就來了。媽癱在椅子上開始哭。我撐不下去了,我從來無法對抗眼淚,只能讓步。 我只好開口,很平靜的說:「好了,好了,我就在這裡。但請你們記得,有問題的是我,不是你們。」 他們總是這樣,兩個都這樣。譬如我在學校惹麻煩了,忽然就會變成是他們在接受審判,他們得想辦法看該怎麼做。什麼都是他們。 媽很生氣,不過不急了。「若畢,你這樣實在很殘忍,這樣躲著不出聲……對我們來說很不公平。答應我,答應我,若畢,以後絕不會再這樣做。」 現在我不是「年輕人」了,是若畢,而且是我在對她不公平。 可是我還是答應她了當然我那隱形指頭是重疊的(譯注一)。 但我也講:「可是,爸媽,你們了解我的意思嗎?我是說這不是一個稀有景象。不是說我出了疹子、感冒或什麼之類的,這是完全不一樣的,而且就發生在我身上。我不能再跟昨天之前用同樣的方法做事,所以我一直在問的就是我該怎麼辦?」 講完連我自己都慌了,因為這是實情。 很恐怖的實情。我人在這裡,兩腳縮著站在冰冷的地板上,在想著是不是這一輩子就這樣成了終極怪物。 我哪兒也去不了,衣服的裡面應該要有個肉體,但我的不見了。我可以光著身子出去,但這可不是正常的芝加哥人會做的事,尤其是在二月時。 學校?沒了,隨風去了,這倒不是說我在乎。我的學校是芝加哥大學實驗中學,是那些教授、天才和大學裡一大堆職員爭相要把小孩送進去的地方。我們學校理論上是最好的,比法蘭西斯中學好、比北岸私立中學好,比這、比那、比大家都好。但大部分時間我根本無法忍受我們學校,除了上圖書館和爵士樂隊外。 我是說,我並不是那種心理有毛病、喜歡獨來獨往的人,我也有朋友,有一起吃午餐的朋友,一起這樣那樣的朋友。但我不是個屬於私立學校的人,我會來這兒純粹是因為我們六年前搬到了芝加哥,而我媽就在大學裡教書,所以學雜費打折。如果你是個愛現的人,或足球王還是有什麼特殊才能,也許我們學校會是個好地方,但如果你只是像我這樣,那也不過就是所學校而已。 現在學校也沒了,至少……至少今天是沒了。 我站在廚房裡,光著身子在發抖,看著爸媽,他們還坐在餐桌旁,不知所措。我從沒見過他們這樣,這種感覺非常可怕,要是你有我這樣的爸媽,你早已習慣他們會告訴你下一步怎麼做,但現在我看得出來他們沒有一點頭緒,這件事他們也沒了主意。 忽然,我自己在想,為什麼我以前會認為他們一定都有答案可以告訴我呢? 我是說,他們的確知道很多有點好玩的東西,媽對政治、歷史和英國文學暸若指掌,爸是公認的好腦袋,什麼都知道,他們兩個很滿意這樣。但對目前我的狀況,他們的腦袋好像一點助益也沒有。 所以,我看著還坐在那裡的他們說:「我回房間去了,我得想想看該怎麼做。」這是事實,我得想出辦法,因為,這件事是發生在我身上。 譯注一:美國人要說違心話時,會將手伸到背後,把中指疊在食指上,表示言不由衷。 一分鐘後我已獨自坐在房間裡。我把深綠色的浴袍穿上,所以往下看著腿和手臂時,形狀都對;可是當我把手舉高,寬鬆的袖子滑下手臂,還是看不到應該在那裡的手臂和尾端的手掌。 我站起來扭開了桌燈,很明亮的光線,然後把手放在燈光下,手掌朝下。我感覺得到燈光的熱度,雖然看不見我的手,卻看得到別的東西,那就是,在綠色桌面記事簿上,隱約有我手的影子。我張開手掌、握起拳頭,注視著一個我看不到的東西的影子在動。 可能我太專心了,連爸爸進來站在我身旁我都沒發覺。他說:「很有意思。」我嚇得跳了起來,手撞到了桌燈,燈罩被撞出砰的一聲。我實在該把門鎖起來的。 爸說:「你得出什麼心得了?看不見,卻有影子,只是影子跟正常的又不太一樣,是嗎?」 我熟悉那個聲調,那聲調在說爸爸已經有答案了,他想要我回他:「這,我不懂。」這樣他就可以讓我知道他多聰明。每次都這樣。 可是我曉得答案,或至少我覺得我有答案。於是我回他:「這表示雖然眼睛看不到我的手,但光線卻無法全部穿透它……我猜。」 爸點頭。「賓果!你走進廚房說自己隱形時,我們的確看不到你。可是那代表什麼?你知道隱形轟炸機吧?空軍聲稱這種飛機是隱形的,但是,這樣嗎?」 我說:「不是,不是真的隱形,只是雷達偵查不到這型飛機而已,所以它只有對雷達是隱形的。」 爸又說:「賓果!它對雷達而言隱形,但飛在地球和太陽之間時,它有沒影子呢?」 「有,因為飛機確實就在那裡,對吧?」 「賓果!你也確實還在這裡,但對人眼而言,你隱形了。你知道眼睛怎麼運作的嗎?」 我之所以願意和爸這樣一唱一和,是因為這和爸通常的說教不同,像搭雲霄飛車時他一定要講什麼地心引力、位能等,把搭雲霄飛車所有的樂趣都破壞殆盡。現在他講的這些對我很重要,也許我不是最好的學生,但我很喜歡閱讀,也記得住很多知識。我並不是那麼無知的。 於是我把六年級的自然課內容重演了一次。「光線透過眼球的晶體在眼睛裡製造出一個影像,然後傳送到頭腦裡。」 「賓果!那為什麼我們看不到這隻手呢?」這時他抓著我的手腕,在燈光下上下甩著我的手。 「因為眼睛抓不著這個影像?」 「賓果!因為需要什麼才能製造影像?」爸這時激動起來了,開始自問自答,這也是跟一個天才住在一起的壞處。「眼睛需要光!但你的手無法反射任何光線到我們眼睛裡。看看我的手,」他把我的手放在他長滿了毛的手旁邊,那隻帶著加州理工學院戒指的手。「一樣的光,賓果!在這兒,因為光線從我的手反射進我們眼裡。我們只看到一隻手,桌上卻有兩個影子。怎麼會這樣呢?因為你的手無法反射任何光線,並不代表你的手就變成透明的。你的手影子很淡,我的很深,是因為我的手可以擋住光線,你的呢,會讓光線彎曲這就叫折射。賓果!」 我爸爸需要一個人家給太愛吠的狗戴的項圈,每次他說「賓果!」就會遭一次電擊。 「來,」他說:「把你的手放在桌上。」我照做了,他又講:「看到了嗎?這個手形?這是你手的樣子,可是沒顏色、沒有很明顯的形狀,但它下方的桌面被遮住了。還有你看這邊緣有點波浪狀?這就是折射的證明。現在慢慢把手拿開。」我又照做,這時手的形狀逐漸消失。 「停在那裡!」爸很激動。「看到了嗎?你離開桌面七到九寸時,賓果!不見了,看來是我們腦袋會自己把中間的形狀填滿,你就完全隱形了。我們腦袋的設計是無法看到不反光體或低折射物的!」我覺得自己真像《獻給阿爾吉儂的花束》電影裡的老鼠。如果我讓步,爸會想出一大堆小實驗讓我整天做的。 我問他:「這又有什麼幫助呢?」 爸看著我的浴袍移到床上坐了下來。他有點不懂我的意思。「幫助?」他問。 「是啊,你的觀察會怎麼幫我恢復呢?」 「嗯,我也還不確定,但,小畢,這是一些線索……很有趣的分析,不是嗎?」 還好爸爸看不見我的臉,我也沒馬上回嘴,因為諷刺對爸腦袋裡的化學物質會起不大好的反應。 我開口了:「嗯,爸,我想睡一下。」這總比下面這句話好多了:「走開!離開我房間,把你那一套有趣的紙上談兵的理論一起帶走!」 爸說:「好,小畢,當然要休息,好主意,休息永遠都是好主意。」 我才不是要休息呢,我需要的是獨處。爸離開後,我跳起來把門鎖上後才又癱回床上。 獨處對我而言不是新鮮事,很多時候我都獨處。我人不在學校時,通常都在看書,這也是我喜歡圖書館的原因,喜歡在五十六街和五十七街中間的那座大圖書館。那圖書館屬於大學的,不是高中的,我可以在那裡盡情的晃。 但我不是去哪裡找書的,我們家就像座圖書館,這可以理解,因為媽媽是個文學狂,每次看到我太無聊,就會硬塞一本書到我眼前,要我至少讀二十頁,倘若不喜歡,讀完二十頁後就可以停下來。很多時候我就這樣被某本書迷上了,像《吉姆爺》就是這樣讀上的,那是本怪怪的書。還有像海明威,媽媽本來要我讀《在我們的時代》,後來我就讀了他所有作品。她還給我《第二十二條軍規》以及《貓的搖籃》,於是我就愛上了馮內果。(譯注二)我甚至也讀了查爾斯‧狄更斯的《孤雛淚》,很重的內容,可是很棒的書。 我自己的話,會讀像托爾金或是如《時間的皺摺》之類的書。還有麥克‧克萊頓。我讀完奧德賽時,連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而且這本書還真的不錯。有時我也會在爸的書架上找到好書尤其是理查‧費曼的書。他是位很好玩的物理學家 這兩個詞通常是無法擺在一起的。 我比較喜歡的書是裡面有一個世界可以讓我融入,我猜因為書中的世界比我的生活有趣多了。至少今天以前是這樣。 在床上躺了幾分鐘後,我爬起來打開書桌抽屜,抓起一枝原子筆在左手掌心寫了「小畢」。我看著這兩個字,然後在眼前揮動我的手,我的名字像飄浮的藍線條。 後來我又看到一條口香糖。我走到五斗櫃上的鏡子前,剝了一片薄荷口香糖放在嘴上。嘴巴張大時,那片薄荷口香糖就飄在我舌頭上;閉上嘴巴時,口香糖就不見了。我故意張著嘴嚼口香糖,看到口香糖在我牙齒之間扭動,像隻灰色的毛毛蟲。然後我把口香糖吞掉,想看看會發生什麼事,竟然不見了。 我讓舌頭在嘴裡遊走了十秒鐘,還在鏡子上吐了點口水。鏡上什麼也看不到,可是我用手去抹抹鏡面,可以感覺溼溼的。隱形口水,我有隱形口水。 我又想起剛被我吞掉的那片口香糖。不見了!當然不是真的不見了,只是跑到身體裡。像爸說的,我不是透明的,要不然就會看到那片口香糖跑到我胃裡、腸裡什麼的……然後呢? 只有一個辦法可以知道。 我打開房門走下走道,腳仍然有點發軟因為無法看到自己在空間裡的形體。浴袍有幫助,可是我真的想看到腿和腳。接下來是廁所報導:大部分人不是上一號就是二號,我上的是三號跟四號。聲音和味道跟平常差不多,只是看不到任何東西。 也就是說:水啦、早餐麥片都很正常的進了我的胃,可是經過了我身體後,就無法反射光線。這實在太奇怪了。 我沖了馬桶,打開浴室門,媽媽站在那裡。 她眨眨眼,看到我的浴袍時眼睛都快跳出來了,然後她眼睛轉來轉去,終於停在我臉上。「還好嗎?小畢。」 我說:「是的,沒事。媽,通常我每天要上好幾次廁所,現在我需要申請上廁所許可嗎?」 她臉上有了被傷害的表情,有一秒鐘我覺得好像該過去抱她一下。但我沒那麼做,我繞過她,小心的讓飄浮的綠色浴袍走過走道回到房間,把房門關起來,還故意用力把鎖按下去,好讓媽聽見。 我跳上床躺著,盯著天花板看。閉上眼睛,一切都變黑了,更證明我不是透明的。如果我變成透明的,我就會看穿眼皮,不是嗎?我打了個哆嗦,一半因為冷,一半因為怕。 我把電毯拉過來蓋上,只留了頭露在外面。我又閉上眼睛靜靜躺著,試圖要思考,要冷靜。 我猜我夠冷靜了,因為接下來我發現自己以時速超過一百五十公里的速度開著沙丘車,正橫過一片看起來像月球表面的炙熱沙漠。 我在床上坐了起來,全身溼透,有一、兩秒鐘甚至不曉得自己在哪裡、自己是誰、今天星期幾或任何事。我有一半還留在夢中,那些沙還打在我臉上。旁邊的鬧鐘指著一點四十七分。我很緊張,因為我睡過頭了,來不及去上學了。 然後事情就慢慢轉回我的腦袋。我跳起來,走到衣櫃前的鏡子,還是只有浴袍。那上頭還有些抹過的印子是我口水,現在不是隱形的了。浴袍被汗溼透了,我把它脫掉,穿上鬆寬內褲、牛仔褲和汗衫,還有襪子,因為我記起來早餐時地板有多冷。 我走下樓梯來到廚房。「媽?……爸?」 沒有回答。 流理台上有張紙條。 小畢我的葉慈討論課找不到代課老師,所以我到辦公室準備教材。三點三十分到四點三十分之間我會在艾德勒大樓,之後就會直接回家。我打過電話給學校,說你感冒了,薩明老師會把你的作業留在辦公室等我去拿。爸和他的組員開完會就回家,會比平常早到家,大約四點前。別擔心,小畢,可以看看電視或隨便做什麼。有急事的話打電話給我,一切都會沒事的。 愛你的 媽媽 這下面又潦草的加了一句: 小畢千萬小心。 爸 這就是我爸媽。他們從不會忘記重要的事,像作業一定得跟上,像英詩討論課,還有爸的原子撞擊小組是的,我們都曉得這與全人類息息相關。 真不相信我讀到什麼,「看看電視或隨便做什麼」,還有「有急事的話打電話給我」。 我得先搞清楚:媽,妳的孩子隱形了,這還不夠緊急嗎? 「看看電視或隨便做什麼。」紙條上是這樣講的。 很好!我告訴自己,不過,我想做的是「隨便做什麼」的那一部分。 〈前一、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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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心情隨筆|家庭親子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