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心  散文一集   摘錄

p.001  大西洋賭城之夜

       牧心的賭徒哲學是：可愛的賭博，充其量把錢輸光，

       錢是代表世上三樣好東西：門第、權勢、方便。再輸

       也輸不掉用錢所換不到的好東西。

p.023  你還在這裡

       對紐約有個錯覺，會認為「每天都所遇無故物」，其實

       不然，每天在街上碰到的流浪人都眼熟能詳，長期不

       見怕她走了，死了-----一旦重新出現，我會高興，心理

       會說：你好，你還在這裡。

p.029  圓光

      李叔同因妻妾不容而出家，成就弘一法師。在雁蕩山與

      執友趙翁對答：趙翁：「似有所思？」弘一答：「有思。」

      「何所思？」「人間事，家中事。」所以趙翁說：弘一到

      最後還不斷塵念。弘一示寂前，吐露真聲是永遠的靈犀之

      光，他回答時，頭上應有出現"圓光"。

p.039  童年隨之而去

       孩子的知識圈，應該是該懂的懂，不該懂的不懂，這就形

       成童年的幸福。不滿十歲隨母親到「三清觀」「睡獅庵」去

       做佛事，為祭祖焚「梳頭」，上船等待解纜回家時，想到在

       「睡獅庵」中一只得來不易的「碗」--老法師贈送的一只名

       窯小盂，母親說是越窯的「 」，在解纜起篙當兒想到沒帶，

       我登岸，小船夫飛過跳板，上山 ，回來，我雙手接過，在

       我用碗撥河水時，碗沉入水中，母親說：「----- 以後這種事多

       著呢。」以後一生中遇到確實很多，而這次僅只是我的童年。

p.051  試問美國人

      美國人的生活情趣，「實實在在告訴你們」平均水準是不高明

      的，精神文化的程度很低落。衣：穿著隨便。食：太差勁。

      住：等級太多，處處不協調。行：紐約地下車，令人太息。

      「實實在在告訴你們」曼哈頓林肯中心樹叢中立著「但丁」，

      但找不到曾到美國的「王爾德」、「海涅」是為什捨麼？

p.061  煙蒂

   (經濟蕭條的時代，買不起香菸的人，靠撿地上菸蒂解菸癮。)

      有一次，我(木心)坐在公園的長椅上吸正宗紙菸，在我起

      身緩步出園，在園門口看到一頎長白皙的青年拾起，湊唇

      猛吸，雖然我至今仍是吝嗇的，而深悔當時吝嗇的可鄙，

      我該第一隻完整的紙菸給他。

      這是難忘的一個煙蒂，我還有幾百個煙蒂的場面使我

       難以忘卻。  

p.065  末班車的乘客

      長年的辛苦，使我變得遲鈍；處處比人遲一步鈍一分，

      加起來就使我更辛苦------我常是末班車的乘客。

p.069  7克

       禪宗是個人主義的極致。

       紀德說：「使老得行將就木的我不致絕望的死去。」

       李聃(老子字)：勸人回到自然。

       耶穌也認為野地的花穿得美麗。

       所以釋家、道家、基督家都明白智慧與生命的不平衡是

       世界苦難之由來，生命1克，智慧3克，就不平衡，

       我要的是7克

p.077  同車人的啜泣

       同車新婚男女車上吵架，女送車，男哭、睡著，下車。

       容易悲哀的人容易快樂，也容易存活。

p.083  空房

       爬山，走進空屋，滿地紙片，文科大學生情書。

       是自己年輕時代(8年抗戰初停)山上竹林中的一個寺院的

       奇遇，為紀念自己青年時代，追記以上事實。

p.089  街頭三女人

       二戰多年後，紐約街頭開始出現攤販，一位在人行道上

       伏地作粉筆畫，告知他的畫會說話。另一位沒錢坐地下車，

       請求幫助，拿了我三支兩角五分錢買煙。第三位在大都會

       博物館前賣畫，告訴畫家他的畫近似保爾‧克利的，選購

       時被約好、剛到的朋友帶走。三個人讓我覺得第一個女人

       有點點傻。第二個女人有點點壞，第三個女人有點點可憐

       ，我是一個有點點傻有點點壞有點點可憐的男人。

p.097  林肯中心的鼓聲

       美國文明是什麼文明，哈佛教授說：「山洞文明」。我開窗

       望見林肯中心露天劇場的貝殼形演奏台每天下午各有一場

       演出，節目每天每晚更換，開窗，在家聽，久後厭煩，某

       晚，燈下寫信傳來鼓聲，鼓聲中寫不下去了----，掌聲不停

       ，這個鼓手單憑一支鼓發出的聲音就使人迷亂得如此可憐

       ，我承認他是個幸福的人！

p.103  草色

       「草色遙看近卻無」，小孩的可愛，似乎就如這種初春的

       草色。

       因為鍾愛一對夫婦的聰明美麗的孩子證明了人是可能有無慾

      望無功利觀念的單純的愛。

p.115  S‧巴哈的咳嗽曲

       冬夜，林肯中心，梅紐沁獨奏，

       全場此起彼落的咳嗽聲此起彼落，顯示演奏廳的音響

       效果，謝幕之頃，熱烈掌聲，淹沒咳嗽聲，我仔細辨別，

       不是掌聲淹沒了咳嗽聲，是沒有一個人咳嗽。

p.119  竹秀

       莫干山多竹，8月藉詞養心臟病上山，莫干山秋景最好，

       完成多篇論文，並吃到虎口下的羊腿。

p.129  恆河‧蓮花‧姐妹

       印度出奇的窮，窮極無知，窮極無賴，窮極無恥。有5萬

       多閹人，無法獨善其身，居然有選舉權，閹人的哀傷來自

       愚昧，愚昧來自無知，無知來自印度印度世世代代的全面

       昏庸，敗於傳統觀念，遭於等級制度，閹人死後立葬，問

       閹妹原因，閹妹說：「我，我們，死，不屈服！」我想說：

       「不屈服，就別來做閹人。」

p.139  遺狂篇

       我在波斯與波斯王、峨默．伽亞謨對談，在希臘，伯律柯斯

       執政，希臘沒落，在羅馬，培德路尼阿斯受不了尼祿而逃亡，

       擺宴席，舉杯，送杯盞，示意醫生切斷腕上的脈管，說了最

       後一句話：「尼祿是世界上最蹩腳的詩人！」靈魂遠去。在

       華夏魏晉嬗遞之時，大家好「比」，嵇康中鍾會計被殺，一

       路雲遊訪賢，旅行結束，覺得自己不過是一個忘了五石散而

       淡飲咖啡的古之遺狂而已。

p.157  兩個朔拿梯那(木心以音乐的“小奏鸣曲sonatine”入散文)

       第一個：

      1、慘魚 --丹麥哥本哈根的美人魚，她帶給丹麥愛的道義，

     犧牲的榮耀，川流不息的旅遊者增加了丹麥人的財富，

     可是她被人鋸走了頭，20年後又被鋸走了右臂。

       2、聖驢 --達米奧說：「驢子是象徵人道和貧困。」牽驢子送給

          教皇，教皇堅拒驢子進入聖場。

          1984年達米奧汽車司機宣布競選巴西總統，發表演說：

          「是一股莫名其妙的力量，激勵我為飢餓者和受壓迫者站出來

          說話！」

       3、臭蟲 --菲律賓人吃臭蟲，當春藥，讓我離開菲律賓，想到少年

         時留過「菲律賓式」髮型，也感到噁心。

       第二個：

1、 枯花  30年前英國劍橋學生對來留學的猥瑣、傖俗、難看的

希臘學生向H教授訴苦，H教授回說：「枯萎的花，比枯萎的

葉子更難看。」再來，看希臘的物，不看希臘的人。

2、 小燭  到維蘿那憑弔茱麗葉之墓，再去世界最壯麗的劇場，

9時開演，照明全熄，2萬5千枝小燭霎時點著，一人一燭

一靈魂，使觀眾欲仙欲死欲死欲仙，歌劇精采，謝幕更精采。

3、 老箱  在英國蘇佛克郡的古老房子裡看到外婆房裡的大床北

角的兩隻皮箱，住房再好，也決計離去，用「我的外婆病重

。」欺騙房東離去。在我還未離開中國時，四十餘年不去外

婆家----- 一片瓦礫場，周圍也有野草，聽說後來營建了煉鋼

廠，(文化大革命或更早)後來，就沒有聽說什麼了。

p.173  愛默生家的惡客

      未見有人專寫「沮喪」的文章，「沮喪」無力而來，無

      理可喻，所羅門臨了說：「都是虛空，都是捕風----」

      我對沮喪的定義是「正當看穿這世界的矯飾而世界因此

      屬於他的時候，他搖頭，他回絕了。」

p.187  明天不散步了

      戰爭是壞事，極壞的事，與戰爭相反是音樂。

      生命是甚麼？生命是時時刻刻不知如何是好-----。

      煮咖啡把一半精華送給過路客了。

      生活是甚麼呢，生活是這樣的，有些事情還沒有做，一定

      要做的-----另有些事做了，沒有做好，明天不散步了。             

p.197  咖啡彌撒

       清末民初，(中國)常在名稱上學西洋：上海叫東方巴黎，

       杭州為東方翡冷翠，----上海之西的徐家匯被稱為東方梵

       蒂岡。宗教的種類越多，宗教的意義越少，至今沒有一

       宗教宣稱：「凡本A教信徒，必然信B教，兼信C教D

       教任何教，阿門。」

p.209  哥倫比亞的倒影

       眼前哈德遜河，和水平明如鏡，我端坐此岸，望見彼岸，

       整片藍天直落地平線，勻淨無痕，近地平線紺藍化為淡紫

       ，地勢灰綠，暗示青綠，河水裡，前前後後參參差差凹凹

       凸凸重重疊疊的倒影清晰如固，凝定如故，像一幅倒掛的

       廣毯----人類歷代文化的倒影----前人的文化與生命同在，

       與生命相滲透的文化已隨生命的消失而消失，我們僅只是

       得到了它們的倒影。

p.238 夢想與現實之不同就在於為了現實才起夢想。

     一個使你的夢想開始化為現實的人，必是最應該感謝的。

    寫作家 木心 學識淵博，見識廣闊，以悲天憫人之心寫出

自己所見、所聞，期待一個更清明的人類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