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
|
|
|
2025/03/19 05:35:12瀏覽58|回應0|推薦2 | |
Excerpt:徐國能的《斜槓中年》 書名:斜槓中年:如果你懷念童年的棒球手套 作者:徐國能 出版社:九歌 出版日期:2021/11 【Excerpt】 〈並不孤獨〉 ——追思馬悅然教授 夏天老了,一切都流成一種憂鬱的沙沙聲。唱得好聽的布穀鳥飛回熱帶地區,它在瑞典呆留的時間已經過去了。那時間不長,布穀鳥其實是薩伊的公民……。 ——〈布穀鳥〉,馬悅然譯,《巨大的謎語》 多年前朗誦的詩,如今讀起來還是非常鮮明,瑞典人特朗斯特羅默(Tomas Gösta Tranströmer)的散文詩,在馬悅然的譯筆下率性而詩意,只是,唉,布穀鳥其實是薩伊的公民……特朗斯特羅默還有一首詩——〈孤獨〉——總不免讓我想起學術研究的生涯,難免會有些孤獨的時刻,像被囚禁著,在黑夜風雪中,一輛拋錨的車上,這時,有人輕輕敲你的車窗,你會覺得那宛如耶誕鈴聲。 我和馬悅然(Nils Göran David Malmqvist)老師僅有數面之緣,那是在二〇一三年,他接受了師大禮聘,成為師大講座教授之後的事。他有許多精采的講座,結束後也和我們談笑風生,但我大多數是聽著,覺得十分智慧、風采。後來我常透過他的夫人,陳文芬女士,用電子郵件向他請教一些問題,有一回,問他「pailü」(排律)是什麼?他解釋之餘,又知道我的研究近況,便投遞來許多人名、著作,覺得這些歐洲漢學家的研究可以參考參考,這些有趣的資訊讓我百無聊賴的研究工作,好像一下有了許多新的契機。 馬教授是瑞典學院(Swedish Academy)院士,諾貝爾文學獎評委,世界漢學巨擘,那些輝煌的成就已無須多言,但對於學問,他永遠是那麼親和,那麼慷慨,尤其是對於臺灣。二〇一四年開始,馬老師多次於師大設帳講學,在臺灣留下了美麗而可貴的學術因緣,幾乎將他的治學心得,在垂暮之際全部奉獻給臺灣學子。 我記得二〇一四年春天,馬教授在師大進行了兩場有關漢語語法、語音的演講,這個預期將是非常專業的題目,在馬教授幽默的語言中,漢語撒豆成兵,馬教授忽而模擬莊子和惠施的辯論,忽而扮演《左傳》中楚王與伯州犁討論軍情行動的對話,維妙維肖,嚴肅的古籍成了春天初放的蓓蕾,我所熟悉的漢語,竟是如此多嬌?我還記得他的瑞典笑話: 有一個年輕的學中文的美國學生到臺灣去學習。一個臺灣的朋友請他到家裡吃飯。他朋友的太太到廚房去的時候,那美國學生對主人說:「啊,你太太真漂亮!」 「哪裡哪裡。」主人說。 「到處都是!」那美國學生說。 當年深冬,馬老師再度蒞臨師大,為師生帶來了三場演講和一場詩歌朗誦,內容包括了唐代的詩歌、諾貝爾文學獎的歷史和意義以及文學翻譯的問題。最後一場朗誦會,是馬老師親自朗誦其攀友,瑞典詩人托馬斯·特朗斯特羅默的作品 荒涼的春日 像絲絨暗色的水溝 爬在我身旁 沒有反射。 唯一閃光的 是黄花。 我的影子帶我 像一個黑盒裡的 小提琴。 我唯一要說的 在搆不著的地方閃光 像當舖中的 銀子。 ——〈四月和沉默〉 這篇作品是詩人中風後,在失語的情境下所創作的作品,閃亮的語言和智慧在腦海中閃爍,卻無法在當下說出,看得到他卻觸碰不到他,是命運的捉弄,還是生命的現實?不意在隔年(二〇一五),詩人於三月謝世,留下了他巨大的謎語。 我們在五月的臺北,邀請馬教授及詩人楊牧、向陽、焦桐與會,在鋼琴與提琴的優柔奏鳴中,一同追思這位遙遠的諾貝爾文學獎詩人。在距離瑞典萬里外的南方海島,大家輪流讀著那些可能在冰雪中寫成的詩,這或是特朗斯特羅默自己也無法想像的事。馬教授用投影片介紹了詩人的家居、鋼琴和手稿,以及他最愛的巴哈。我當時也讀了簡單的作品——(布穀鳥〉——這個遙遠的、平凡的小聚會向所有參與的人揭示了詩歌真正的涵義:詩是我們彼此傾聽、彼此理解最好的方式。在這些朗讀出來的字句中,我彷彿看到思索、苦悶和輕輕的自我解嘲。 二〇一六年,馬教授最後一次來臺,為我們帶來他最初學習漢語的契機,討論《老子》這部著作:〈道可道非常道:對古代漢語語法一些領會〉,他說在一九四六年時,他閱讀了英文、法文和德文版的《道德經》發現内涵多有落差,於是決定自己學習漢文,自己讀懂《道德經》。這次的演講回顧了他一生對中國古籍、對漢語的幽深體會,莊嚴玄奧,不可方物,極可能是當代歐洲漢學最重要的學術發現。 每次馬老師來,我都說要請他吃小麵館,但總沒有成真。 爾後馬教授健康不佳,不再能遠行。有時我會透過網路向他請益一些學術問題,他知道我在做洪業(1893-1980)的杜詩學研究,非常支持,他說洪業是「很大的學者」,值得研究,也提醒我David Hawkes也是重要的杜甫專家,不可忽略。馬悅然老師親切和藹,學問以外,他也教我怎麼當一個好老師,有一回吃飯,他說他曾有一個有點年紀的老學生,一心向學,卻遭遇同學流言,說他以前當嬉皮吸過大麻,不太正派。他懷著可能被老師逐出門牆的無奈去跟老師「自首」時,馬老師說:「我對他說,你這算什麼,以前在中國時,我還跟報國寺裡的和尚一起抽大菸呢!」該生始覺安穩,專心治學,後來果然出眾,有了很好的表現。在這些小故事裡,真正認識到一種為人師的體諒和寬容是多麼可貴,也才看見一個頑皮、天真、自在與博大的大師形象,以及他心裡面對學生、對學術那種深遠的愛。 馬老師一生翻譯了許多中國古典小說,也是少數長期關心近現代華文創作的歐洲學者,他譯介了大量的現當代華文創作,是華文創作國際化最重要的推手。馬師母告訴我:馬老師珍惜最後在書桌前奮鬥的時光,努力讀書,孜孜不倦地翻譯「莊子」。馬院士自是學人的典範,但我更覺得他是一位真正具長者風的大師,他曾說他很喜歡辛棄疾,我覺得那種灑脫的確很像,「味無味處求吾樂」,我很想問他,對他來說,中文古籍或漢語中的滋味究竟是什麼呢? 可惜大師已於二〇一九年十月十七日辭世,高齡九十五。 我仍不時有些小問題想請教馬老師,想在他博學睿智的見解中尋到靈光,這些時刻,不免有點失落,有點孤獨。但我想,那些讀著書的時光,對馬老師而言,會不會像瑞典詩人的俳句: 看我坐在這 像靠沙岸的小舟。 這兒我真快樂 ——〈俳句〉,馬悦然譯,《巨大的謎語》 馬老師年輕時師事漢學大師高本漢,一生樂在治學、講學當中,那些古老的典籍,《老子》、《莊子》、《左傳》,漢語的格律與唐詩,對他而言是一趟意外而美麗的旅程嗎?典籍沉默而永恆,玄奧如大海潮聲;我想馬老師遺留給世界的,是熱愛學術文化和勤奮於生命的心;在時時的追念裡,我們走在這條路上,也就並不覺得孤獨了。 |
|
( 知識學習|隨堂筆記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