網路城邦
上一篇 回創作列表 下一篇   字體:
Excerpt:鄧小樺的《若無其事》
2025/03/19 05:28:09瀏覽74|回應0|推薦2
Excerpt:鄧小樺的《若無其事》

虛無是斗室中最隱秘的部份
還是虛無本是斗室外露的門窗?
書頁呼吸出字花,它們輕柔如皮膚
纍纍包裹你聳動的血與骨

孜孜為各種主義分類
詩歌佔領了理論
文學要有館卻也忘不了
未完的論文等待你

外面的世界怎樣了
車聲亢奮,龐大也抽象
但願我們聽到更真確的人聲
呼喊離不開溫煦的虛無
——
陳智德,〈溫煦的虛無〉(鄧小樺《若無其事》)

書名:若無其事
作者:鄧小樺
攝影:何兆南
出版社:三聯書店(香港)
出版日期:2014/07

內容簡介
本書收錄多篇日本經典與當代小說家的珍貴書信日記與散文隨筆,儘管每一位筆下都出過經典,但當這些大作家被逼急了,亦不乏各種荒腔走板、令世人哭笑不得的拖稿行徑。全書讀來有趣、充滿槽點,同時首度揭露文豪們從未在作品中所展現私底下最真實的一面。

Excerpt
〈記憶與書〉

偵探小説女王阿嘉莎·克莉絲蒂(Agatha Christine),陪我度過少年時代。幾乎在所有公立圖書館,台灣遠景出版社的克莉絲蒂小説系列都會佔去整整一個書架。白色整整齊齊一排排,因過膠而光滑的折角,書名類似老式外國電影的翻譯(比如《此夜綿綿》)。那大概是中三左右,有一天,覺得自己總是讀中國人寫的書是不夠的,想選一些翻譯小説來讀,而旺角花園街圖書館經常座無虛席,翻譯小説卻少得出奇。看到《東方快車謀殺案》,我想起在九歲離開大陸時,父親好像剛好在看同名的電影,便從架上拿下,開始翻動書頁。

在我成長的年代,並沒有現在這樣多得過份的「閱讀指南」,不過就算有,我想我也不曾理會。那些閱讀指南的設色暗示著性格:粉綠色、木顏色,線條單薄而樣貌平庸的少年人繪像,一般都是在跳躍,背後是簡陋的太陽,射出欠缺説服力的光線。在少年時期,這些完全得不到我的認同,有時簡直感到煩厭——我像在碗裡挾走不吃的食物一樣把這種形象在我的世界中剔除。

小時候,我通常是獨自在圖書館徜徉。但我想,像我這樣成長的人,並不在少數:深信自己具有比大眾高一等的選擇能力,卻未曾真的擁有超凡脱俗的眼光,於是最後難免還是參照主流——克莉絲蒂小説一直都是流行讀物吧,很長時間以來,克氏作品都是世界上最暢銷的書籍,所以圖書館才會大量購入,大陸也是一直把它當作高水平的外國暢銷讀物——只是不知為何,在香港,讀克莉絲蒂的人卻好像並不多。這種不徹底的反叛出走,一方面讓我們並未真正高飛脱俗,另一方面卻又造成了孤獨。



心理測驗:
依次序說出三種最喜歡的動物,及原因。



……
大學時代存書已到達爆炸地步,特地上大陸購書時多半都買學術書籍;在此同時,大陸許多出版社重新出版克莉絲蒂小説,回復她在八十年代的地位。書店裡滿滿一整架的克莉絲蒂,封面的西方色彩照片不免庸俗。然而於我,這是可貴的重逢。於是到大陸城市旅行的時候,我通常會買入兩本克莉絲蒂,在旅程中看完,回來馬上送人,有時甚至就把書留在旅館或公園裡,任它在原來的城市裡漂流。偵探小説的快感易於揮發,經不起重複。

我與克莉絲蒂的相處,也許接近常人挪用「緣份」來解釋的狀態:擦身掠過,想握住,而不強求。是到後來,我才想到,低度付出力量,而過份投入感情,這就是我們在時代裡蕩失的方式嗎。



心理測驗解答:
第一種動物是你心目中的自己;第二種是別人眼中的你;第三種是真正的你。



……

小時候看偵探小説,當然是代入破案者的身份;克莉絲蒂不注重技術層面,她的故事重點往往是性格與心理,提供大量的性格與心理細節,有暗示意義的話語,讀者磨練自己的細心來掌握這些部分真確部分意在擾亂的線索。我覺得這比著重科學、指紋的福爾摩斯好玩——較易參與。在比較對文本操作敏感的年紀,看懂了小説的程式、操作的機械,明知道揭破真相的部分往往是最粗疏急躁的,我仍然喜歡阿嘉莎·克莉絲蒂,是因為喜歡她書裡的某些女性特質。她的作品有很明顯的處女座特性:汲汲於細節,而那些細節是小型園藝花草、下午茶喝什麼、不要拿碟子裡的最後一塊餅乾之類,確然是男性寫作的流行小説所不會關注的。打毛線的瑪波小姐對紡織品的喜愛,老處女那種天真羞澀然而又往往略為多事的行事風格,克莉絲蒂寫來非常可愛。另外,克莉絲蒂也擅寫某種神經質的女性,她們與規矩的紳士們截然不同,擅長理性推敲的偵探和警察也無法駕馭或者徹底了解她們,只能敬畏和保護她們,她們不會走完全正確的路徑,卻擁有風一般的靈感,可以神秘而準確地一下命中核心,讓破案的天才也望塵莫及,如同不可掌握的亂數。至於某些出格活潑的年輕人角色,無論是出身良好而淪落風塵,還是出身低微但秉性善良,克莉絲蒂也對之表現出一種長輩女性的愛護。她以一種年長者的了解力,把一個空間裡的人的性格和人際關係描寫清楚,那個空間也因此而非常鮮活,帶著時間的痕跡歷歷在目。

克莉絲蒂活了接近一個世紀,她見證著維多利亞時代的末梢,被「新式」的生活方式取代,在這轉折的時代裡某個社群的典型反應。她筆下有過於嘮叨的舊派婦女:在每個聚會場合裡都説得太多,包括對新派時裝髮型的不滿,「真替你感到羞恥!」的誇張——「中產階級、老派人士的拘謹、尖酸、絮絮不休和落後於時代,克莉絲蒂都捕捉得活靈活現。這讓我後來容易明白張愛玲的洞見。克莉絲蒂當然比張愛玲溫暖一點,她所調侃的比較無傷大雅。而克莉絲蒂始終立足於社群之內,她調侃這些人的滑稽,卻又保護了這些人的尊嚴。她關心禮儀、習俗、出身,以及尊嚴(《黑麥奇案》中,瑪波小姐因為兇手殺死平凡女僕還惡作劇地讓之死無尊嚴,而真正動怒)。那些沒落的上等人,在克莉絲蒂處是肥皂喜劇,在張那裡就成了讓人不能釋懷的,文本。箇中差異,我想是因為,克莉絲蒂本身其實是屬於那個老派的年代,調侃都總是自家人的調侃,和煦陽光在英式翠綠庭園裡灑下的小茶會裡閒聊的事;而張,我想,就以張的透徹,張實在像是不屬於任何一處。



某一年冬季,之後,我就沒有再試過心情歡暢的旅行。我總是一個人上路,然後在異鄉遺失東西,上當、誤點、困蹇,並無法從香港的束縛裡真正脱豁出來。去年秋天因公事,第三次到台灣,順道去九份,第三次。九份很繁華,滿山都是為遊客而開的店子,路上都是香港人。我益發感到九份的濕冷,流雲昏天,清寒入骨。昇平戯院因為潦倒失修,已經完全封閉,門口停滿摩托車倒還罷了,一架載著水泥的手推車才真是無言地觸目驚心。天色已經全暗,我突然把心一横,就從山邊的溝渠爬進昇平戲院,嘴裡咬著一隻竹蜻蜓。昇平裡面,雜草叢生高與人同,將整個庭院淹沒,偶有已徹底乾燥風化的人糞,各處石階已碎,是真的不能再走了。也不用再來了。

那次,九份最叫我感到溫煦舒適的是「樂伯二手書店」,一家才開張幾天的新店。樂伯那裡好書不少,最厲害的是有一架遠景版克莉絲蒂,大概是別的書店倒閉後剩餘下來的。自然不能全部帶走,可又像以往遇見那樣驚呼。後來千選萬選,買了一本《去問大象吧》。那真是一本二手書,還有被水浸過的痕跡,書頁都捲曲著,如有心事。當時想,把這書看完,就送給D吧。

Elephants Can Remember」,是一句英文諺語,是指總有人會像大象那樣記住——還是指人人都忘掉了只有大象記住?我已經忘掉了。總之,大象的記憶力強大,則是可以肯定的。故事是講作為教母的偵探小説作家奧利弗太太,突然想知道自己的教女之過往,卻無從入手,於是請朋友偵探白羅,重新揭出一宗數十年前的死亡案件。故事的重點是「相隔太久」,不斷要尋找「那頭記住一切的大象」,於是一一向未必深刻涉事者打聽久遠的往事,重組零散印象,破案倚仗破碎而不可靠的記憶,最閃耀的毋寧是奥利弗太太和偵探白羅的直覺。這是克莉絲蒂最後寫的白羅故事,其實她之前已經寫出了白羅的最後結局,還致使紐約時報破天荒以頭版報導一個虛構人物的死訊。這個「復活」,是純粹商業考慮,還是也含有一個作者對一個寫了幾十年的角色之想念?無論如何,寫這本書時,克莉絲蒂已經八十二歲,書裡輕淺漫衍的,難免是一種老人的心境吧。

果然不出我所料,D拿到書時,迎問:「送我作什麼?」他大概根本不看偵探小説。D寫詩,他的詩裡經常探測人際之間的溫度,而那些溫度之變易,往往涉及記憶。詩裡的難題總是,有人記住了別人所忘掉的。玩「三種動物」的心理測驗時,D第三種最喜歡的動物是大象,事後他為這答案相當滿意。象溫馴、緩慢、遲鈍、步履沉重。他當時,大概不知道象還有記憶力強大這特點吧。否則,D能想像自己的記憶令瘦小的他也如同大象般沉重,也許就不會質疑《去問大象吧》。

而我把書遞給他,並沒解釋。忘掉並無所謂。

( 知識學習隨堂筆記 )
回應 推薦文章 列印 加入我的文摘
上一篇 回創作列表 下一篇

引用
引用網址:https://classic-blog.udn.com/article/trackback.jsp?uid=le14nov&aid=1820034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