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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03/20 05:51:21瀏覽142|回應0|推薦2 | |
Excerpt:王正方的《說電影,那個迷死人的玩意兒》 書名:說電影,那個迷死人的玩意兒 作者:王正方 出版社:天下遠見 出版日期:2012年1月 【Excerpt】 〈我在東區遇見楊德昌的分身〉 正如同上個世紀的文學,電影是當代促進人類互相了解最有效的工具, 因為它最接近生命。 多年前我從紐約來臺北,友人邀我去銀行俱樂部午餐,我約了楊德昌一道參加,也有好幾年沒和德昌閒聊扯淡了。午餐聚會的主人,是楊大導的仰慕者,聽說他要來,自然喜不自勝。 德昌還是那樣,細長的一條,兩隻小眼睛用一幅大眼鏡來遮住,不時露出頑童般的笑容。他套著鬆垮的夾克、牛仔褲、老皮鞋,但我穿的牛仔褲比他的還要老舊。主人笑盈盈的在大廳迎接,寒暄完畢正要上樓,斜刺裡衝過來一位著深色套裝的妙齡女士,胸前掛著牌子,大概是銀行俱樂部的副經理。她輕聲的說:「不好意思,我們這裡有服裝規定,這個……穿牛仔褲嘛,是不能上樓用餐的。」 銀行俱樂部是高級場所,寵物及非西裝革履者莫入。傻眼了,主人拚命解釋,這二位是導演、貴賓,請通融一下吧!副經理堅持原則,就是不鬆口。德昌和我只有感嘆,人家不認我們,只怪自己不夠紅,知名度太低吧!兒時的病態惡作劇心理此時突然發作,我說:「德昌,她說穿牛仔褲不准上樓,那麼我們就……脫!」 兩人就做寬衣解帶狀,我還說:「我的內褲是名牌。」嚇得那位時髦的副經理張皇失措。當然只是胡鬧,我們轉移陣地,找到一家容忍牛仔褲的地方大吃大喝了一頓。 德昌和我的背景最為相似。他畢業於交通大學電子工程系,再去美國深造,取得電機碩士學位。但是他沒幹過一天的電機本行,就去加州學電影。我讀的是臺大電機系,後來也去美國念研究所,畢業後在本行工作了十多年。後來我們不約而同的改弦易轍,他在臺灣,我在美國都成為電影導演,這也是一種罕見的現象。我們都是誤入電影叢林的電機老白兔? 德昌的大學同學告訴我,他當年經常蹺課,來聽講的時候就低頭專心畫漫畫,居然也順利畢業。我在大學上課,心不在焉另有所屬,常將劇本夾在厚重的洋文教科書裡,一頁頁的翻看,完全投入。四年下來跌跌爬爬的,補考兩次才完成學業。德昌比我睿智,讀完電機碩士就知道自己今後要幹什麼,毅然去南加州大學入電影系,快要拿到學位又飄然回臺灣,謀求發展。 「馬上就能拿到電影碩士了,幹嘛放棄呢?」我曾經問他。 「學位有什麼用?」他說:「有片子拍才叫導演哪!」 事實證明這個決定完全正確。他回到臺灣,當地的新浪潮電影正在崛起,德昌大顯身手,陸續拍出「恐怖分子」、「青梅竹馬」等名作,成為世界知名的國際優秀導演。 …… 許鞍華請我去看「投奔怒海」的首映,看完許大導的巨作,不免為之振奮,亢奮不已。我們這一輩電影人的大好時機就在當下,責無旁貸,一定要拍出自己心中的電影來,不可因為暫時受到挫折而氣餒,便心灰意冷起來。酒會上看見許導演大膽啟用的新人馬斯晨,正和一位瘦長戴眼鏡的年輕人談的很熱烈。小馬為我介紹,這位是臺灣新銳導演楊德昌,他剛拍完「光陰的故事」中的一段,備受圈內人的誇讚和瞩目,十分看好。這回來香港公幹,籌劃他的下一部電影,他的事業正在起步。真是後生可畏,我步入中年,才剛剛計劃跨入電影這個領域,只在朋友的電影裡演過幾個角色,劇本倒是寫了七八部,就是沒人看得上。 在酒會上聊得很愉快,德昌大力邀我去臺灣發展,那邊的年輕電影朋友活力充沛,對臺灣的電影有使命感,大家的理念又十分接近,有共同語言,一塊來幹它幾部戲多麼帶勁!香港雖然機會多,號稱是東方電影之都,但是在語言、文化、說故事的方式上,都和我們臺灣來的有一定的差異。我說我想死了回臺灣,怎奈前些年活躍於保衛釣魚臺運動,上了臺灣政府的黑名單,護照也被吊銷,闖關回去少不得也要吃幾年牢飯,太辛苦了。德昌聽了臉上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雙眼睁得好大,然後露出如頑童般的笑容。那麼我們後會有期吧! 幾年之後,我在美國籌到資金,獨立製作,自任導演,拍了那部「北京故事」,在美國、歐洲、香港都受到歡迎,口碑不錯。那陣子就忙著參加各地的電影節、影展。不時會遇到從臺灣、大陸攜片參展的華人導演,但是總也沒碰上德昌。倒是有好幾回,影展主持人在介紹我的時候,把我說成楊德昌導演。這楊、王的發音差得遠了去,老外也能給搞錯。足見那時德昌在世界各地的電影節,早就是位耳熟能詳鼎鼎大名的人物啦! …… 大家都忙自己的事,多年都疏於聯絡。電影製作的環境每下愈況,籌措資金異常困難,拍電影的週期變得很長。德昌堅持不懈,隔不多久就在媒體報導上讀到,他又有一部水準之作問世,參加世界各地影展,獲得榮譽,但是在本地院線的成績總是平平。 他的最後一部電影「一一」,是那年的坎城影展參賽片,大放異彩。德昌獲得「最佳導演獎」,這是華人導演前所未有的殊榮。只見到他在頒獎典禮上意氣風發,笑到眼睛又擠成了兩道縫。在電視機前的我,此時倍感與有榮焉,這是他事業的最高峰。又聽說他和成龍合作,要製作動畫片。這傢伙從小就喜歡畫漫畫,現在終於得其所哉了。 二〇〇七年,我去舊金山找王穎導演談企畫,他們夫婦面色凝重的出現,告訴我德昌昨天晚上因癌症去世了。大家都陷入極端低沉的情緒,久久不能言,然後談的都是德昌。王穎的夫人繆騫人,是「恐怖分子」的女主角,他們有一次愉快難忘的合作經驗,她當然有更多的懷念和哀思。二十一世紀的醫療如是先進,不到六十歲,創作力正盛的俊彥之士,便這樣早夭了,一時真叫人捨不下,更無法理解。留下像我這般老朽無用的人,又算幹什麼的呢?人活得愈久,愈要承受更多的無奈。 整理書房,找到一本老英文雜誌,裡面有一篇文章是德昌和我的對談紀錄。仔細重讀了一遍,德昌的容貌談吐神采,又躍然紙上,勾起更多的感嘆,有不勝今昔之嘆。那一年這份雜誌的主編,邀請我們二人隨興以英語談電影,然後整理刊出。當天的談話由德昌主導,我們從當時的臺灣電影談起。 …… 德昌說:「我所以要拍電影,是因為我不太愛說話,語言能力不強,就用影像來表達。」 我倒是從來沒有這個感覺,德昌挺能「侃」的,興致來的時候滔滔不絕,批評起電影來,言辭鋒利一針見血。經常在德昌電影中飾演要角的名演員,也是德昌的好友金士傑告訴我,做德昌的演員要有耐心,事先要做充分的準備,導演在現場會提出不同的要求,一次一次的表演,通常他會說這都不是他所要的,繼續拿出不一樣的東西來吧!「去餘式」的創作很費揣摩功夫,精雕細琢之後的成品當然最寶貴,怕只怕觀眾只要看個故事,看懂了故事就好。根本沒覺察出導演的苦心經營,只落得投資人抱怨拍攝時間太長,開銷太大。德昌並非不善言辭,他總是在尋找那種尚未出現,無法以語言形容的感覺吧! 在對談中他說:「個人的經驗可以用藝術形式來表達。我深深被許多偉大為的電影和導演所吸引、迷惑,很早就下決心要當電影導演。正如同上個世紀的文學,電影是當代促進人類互相了解最有效的工具。因為它最接近生命。」 德昌簡潔有力地說明了他對電影的看法和期待,充滿了濃重「文以載道」的東方人文精神。所以他特別著重於觀察人與人之間的溝通、了解、誤會、怨恨和遺憾,也最善於在這些方面著墨,他的電影常常有動人,又令人震撼的情節,驚世駭俗的橋段。他問我:「你對電影又是怎麼看的呢?」 「電影是一種表達方式,」我當時這麼說:「我想用它說服自己,生命比它呈現的更有價值,更美好圓滿些。也許這是對死亡的一種抗拒,用電影留下鮮活語的紀錄,我們曾經活的那麼有勁,曾經探討過更深層的意義,生命能不能接近永恆?人類也許就是這麼貪婪自私,總是要求生命能為自己付出更多。」 …… 「我倆都是學電機工程出身的。記得在美國拿到電機碩士那一天,我的指導教授說,我有一份獎學金留了給你,繼續念博士吧!我謝謝他說,不過我已經決定去洛杉磯學電影了。如果今天有年輕人想拍電影,老王你會給他什麼樣的忠告呢?」 我囉哩囉唆的講了一大堆。簡要一點來說,我當然還是十分鼓勵年輕人走這一條曲折、艱辛又漫無止盡的不歸路。工作會非常辛苦,那就不用說了。想靠拍電影發財、出名?這個出發點完全錯誤,因為只有極少數極幸運的導演名利雙收。有人說,拍電影需要很多錢,不如等我在房地產、股票市場賺到足夠,再下海玩一把藝術。你還是繼續賺錢的好,因為你不屬於拍電影這個行業。所有的導演都從一無所有開始,他們要全神貫注的幹這一行,又三心二意的再去忙賺錢,兩頭都做不好。拍電影的犧牲很大,女朋友(不只一個)可能會離開你,父母也要和你脫離關係,今後的生活也充滿了衣食無著的危險。 可是你還是要拍電影。好吧,先捫心自問,你是不是很棒,棒到世上幾乎沒有人及得上你?你有個故事,不,有好多故事,一定得拍成電影與全世界的人分享,如果這部曠世名作未能問世,這個世界的文明將承受莫大的損失。狂妄?不,這是起碼的自信,沒有這份自信又何以服眾。在現場做一名不受尊重的導演,是人間最痛苦的事。如果自認也沒什麼了不起,就趁早不要浪費時間、資源和人力了。現在別人還沒看出來你的潛力和未來的成就,不打緊,雖千萬人吾往還矣! 你同時又經常感到惶恐難安,自己的不足和缺陷多得要命,很多事都不懂,想學的東西一輩子也學不完,時時注意有什麼人能補自己某方面的不足。然後你心中的電影人物就開始跑出來講對白,一次一次的演著他的角色,你喃喃地告訴自己某場戲應該怎麼安排,攝影機還是擺在右邊?這種現象不只是偶爾發生,有時一天重複三十幾次。 那麼你應該去拍電影,也沒有人能攔得住你。只要人生中不發生重大的意外,你一定能當上導演(但是不能保證你將成為一位成功、偉大的導演),因為不幹這個你會痛苦一輩子。然而當上了導演又要面臨更多的煩惱和煎熬。在製作過程中,偶爾拍到了一個得意的鏡頭,剪出一場具神來之筆的戲來,就快活到不能自己。片子受到歡迎,得獎、賣座好(祖上積德),就能接著幹活,再輪迴一次。被影評人修理,票房低落,人人衝著你翻白眼,很不好受。沒有片子拍,獨自苦撐,更往往沮喪到要尋短。大導演史科西斯說過,當電影導演總是在四個過程中轉圈子:Pre-production預製期、Production拍攝期、Post production後製期,沒有片子拍的時候就進入Depression憂鬱症時期,來回這麼折騰。但是他又說,拍電影是穿著褲子最好玩的事。這是一個充滿了不確定、投資(包括人力資源)報酬率低(不光是在經濟效益方面)、苦中作樂、苦多於樂的行當,年輕人你準備好了嗎? 記起在那次對談快結束時,我看見德昌的眼睛躲在大眼鏡片後面,又眯成了兩道縫。是他聽了我那套謬論之後發出的苦笑,還是會心的微笑? 在臺北市東區一家餐館用膳,鄰座有兩位年輕人,看來像是大學影劇系的學生,正口沫橫飛不可遏止的談電影。側耳傾聽了一會兒,他們談的是楊德昌的電影。其中一位大概是憤怒青年,他大聲地為德昌叫屈。一位在臺灣出生成長的優秀青年,自費去國外學電影,學成歸來,作品處處見到他的心血,認真追求自己的感覺,拍得極為用心。國際影壇推崇、稱讚他的作品。講的故事都發生在臺灣,讓全世界有認識臺灣的機會,他對臺灣的貢獻其實很大。他的片子雖然不是純娛樂性的,但也沒有故弄玄虛,玩鏡頭,試探觀眾的耐性。像「恐怖分子」就拍得很流暢,結構完整,結局更叫人意想不到。但是臺灣本土的觀眾不捧場,一直不太注意他的電影,最後他當然心灰意懶,那部「一一」,聽說他最後放棄了在臺灣做商業上映的安排和努力。臺灣對他虧欠的很多。 我只在偷聽,沒有加入他們熱烈的談話。本來嘛,一個糟老頭子突然從隔壁插嘴,像個專家似的談起楊德昌來,多麼的突兀。 不由得又想起我和德昌那次對談的話題之一,我們為什麼要拍電影?我說是因為對生命的貪婪,對死亡的抗拒。德昌一生忙碌,去也匆匆,死亡出乎意外搶先來臨。然而他還在拒絕死亡,他的作品繼續在世間流傳,用他獨有的方式、獨有的理念、趣味、嘲諷、憤怒、抗議和批判,娓娓說著他的故事,不斷地激發鼓動著年輕後進的心靈。雖然這些年輕電影新秀也只是人群中的少數,但是沒關係,德昌早就安然的當一位有特色、有聲望的優秀導演,他從來就沒有計較過票房的成績。 德昌真的還生活在我們中間,剛才我在東區就遇到了他的分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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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知識學習|隨堂筆記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