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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xcerpt:楊絳的《我們仨》
2023/01/21 05:39:22瀏覽1095|回應0|推薦6

Excerpt:楊絳的《我們仨》

這陣子多花了一點時間閱讀錢鍾書的作品和傳記。
勢必也就不容錯過楊絳的《我們仨》。

不談文革中受到的欺凌和迫害,只談一家三口的知足常樂、甜蜜生活。
從夫妻兩人連袂渡海求學、回國任教、養家育女、寫作翻譯……這樣的人生經歷,讓人欽佩,也讓人歎為觀止。


https://www.books.com.tw/products/0010231476

我們仨
作者:楊絳
出版社:時報出版
出版日期:2003/08/30
語言:繁體中文

民國第一才子錢鍾書與創作、譯作均有傑出表現的楊絳是中國當代文壇的傳奇,然而這對文學夫妻的一生卻也見證了政治與文化的扞格不入。1996年錢家唯一的女兒錢媛病逝,兩年後錢先生相繼過逝,人生伴侶一一離去的楊先生,先是以翻譯蘇格拉底死前與學生對話的《斐多》遣悲懷,今年又以九十二歲高齡,寫下回憶63年家庭生活的《我們仨》。楊先生以獨特筆法狀寫風燭殘年憶親的人生滋味,平實動人,而第二回描寫錢先生晚年抱病離家的一段,透露出難以言喻的夫妻深情以及時代給這個家庭的創傷,哀而不傷的筆調,讀來教人掩卷沉思。

作者簡介
楊絳
本名楊季康,祖籍江蘇無錫,生於北京。1932年畢業於蘇州東吳大學。1935年與錢鍾書先生結婚,同年兩人至英國留學,1937年轉赴法國。1938年夫婦兩攜女返國,回國後楊絳曾在上海震旦女子文理學院、清華大學任教。1949年之後,在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外國文學研究所工作。楊絳早在抗戰時期的上海,就以《稱心如意》和《弄假成真》兩部喜劇成名,後來又出版短篇小說《倒影集》和文學評論《春泥集》,文革後更有膾炙人口的《幹校六記》、《洗澡》、《將飲茶》等多部作品問世。
主要作品另外有《孟婆茶》、《隱身衣》、《陰》、《流浪兒》、《風》、《窗簾》、《收腳印》、《聽話的藝術》、《楊絳譯文集》、《楊絳作品集》。翻譯有《小癩子》、《堂吉軻德》、《斐多》等作品。

Excerpt
〈第一部 我們倆老了〉

有一晚,我做了一個夢。我和鍾書一同散步,說說笑笑,走到了不知什麼地方。太陽已經下山,黃昏薄暮,蒼蒼茫茫中,忽然鍾書不見了。我四顧尋找,不見他的影蹤。我喊他,沒人應。只我一人,站在荒郊野地里,鍾書不知到哪裡去了。我大聲呼喊,連名帶姓地喊。喊聲落在曠野里,好像給吞吃了似的,沒留下一點依稀仿佛的音響。徹底的寂靜,給沉沉夜色增添了分量,也加深了我的孤淒。往前看去,是一層深似一層的昏暗。我腳下是一條沙土路,旁邊有林木,有潺潺流水,看不清楚溪流有多麼寬廣。向後看去,好像是連片的屋宇房舍,是有人煙的去處,但不見燈火,想必相離很遠了。鍾書自顧自先回家了嗎?我也得回家呀。我正待尋覓歸路,忽見一個老人拉着一輛空的黃包車,忙攔住他。他倒也停了車。可是我怎麼也說不出要到哪裡去,惶急中忽然醒了。鍾書在我旁邊的床上睡得正酣呢。
我轉側了半夜等鍾書醒來,就告訴他我做了一個夢,如此這般;於是埋怨他怎麼一聲不響地撇下我自顧自走了。鍾書並不為我夢中的他辯護,只安慰我說:那是老人的夢,他也常做。
是的,這類的夢我又做過多次,夢境不同而情味總相似。往往是我們兩人從一個地方出來,他一晃眼不見了。我到處問詢,無人理我。我或是來回尋找,走入一連串的死胡同,或獨在昏暗的車站等車,等那末一班車,車也總不來。夢中淒悽惶惶,好像只要能找到他,就能一同回家。
鍾書大概是記着我的埋怨,叫我做了一個長達萬里的夢。


〈第三部 我一個人思念我們仨〉

三里河寓所,曾是我的家,因為有我們仨。我們仨失散了,家就沒有了。剩下我一個,又是老人,就好比日暮途窮的羈旅倦客;顧望徘徊,能不感嘆「人生如夢」,「如夢幻泡影」?
但是,儘管這麼說,我卻覺得我這一生並不空虛;我活得很充實,也很有意思,因為有我們仨。也可說:我們仨都沒有虛度此生,因為是我們仨。
「我們仨」其實是最平凡不過的。誰家沒有夫妻子女呢?至少有夫妻二人,添上子女,就成了我們仨個或四個五個不等。只不過各家各個樣兒罷了。
我們這個家,很樸素;我們仨個人,很單純。我們與世無求,與人無爭,只求相聚在一起,相守在一起,各自做力所能及的事。碰到困難,鍾書總和我一同承當,困難就不復困難;還有個阿瑗相伴相助,不論什麼苦澀艱辛的事,都能變得甜潤。我們稍有一點快樂,也會變得非常快樂。所以我們仨是不尋常的遇合。
現在我們仨個失散了。往者不可留,逝者不可追;剩下的這個我,再也找不到他們了。我只能把我們一同生活的歲月,重溫一遍,和他們再聚聚。


一九三五年七月,鍾書不足二十五歲,我二十四歲略欠幾天,我們結了婚同到英國牛津求學。我們離家遠出,不復在父母庇蔭之下,都有點戰戰兢兢;但有兩人做伴,可相依為命。
鍾書常自嘆「拙手笨腳」。我只知道他不會打蝴蝶結,分不清左腳右腳,拿筷子只會像小孩兒那樣一把抓。我並不知道其他方面他是怎樣的笨,怎樣的拙。
……

我們住入新居的第一個早晨,「拙手笨腳」的鍾書大顯身手。我入睡晚,早上還不肯醒。他一人做好早餐,用一只床上用餐的小桌 (像一只稍大的飯盤,帶短腳) 把早餐直端到我的床前。我便是在酣睡中也要跳起來享用了。他煮了「五分鐘蛋」,烤了麵包,熱了牛奶,做了又濃又香的紅茶;這是他從同學處學來的本領,居然做得很好 (老金家哪有這等好茶!而且為我們兩人只供一小杯牛奶);還有黃油、果醬、蜂蜜。我從沒吃過這麼香的早飯!
我們一同生活的日子——除了在大家庭裏,除了家有女傭照管一日三餐的時期,除了鍾書有病的時候,這一頓早飯總是鍾書做給我吃。每晨一大茶甌的牛奶紅茶也成了他畢生戒不掉的嗜好。後來國內買不到印度「立普登」(Lipton) 茶葉了,我們用三種上好的紅茶葉摻合在一起作替代:滇紅取其香,湖紅取其苦,祁紅取其色。至今,我家裏還留著些沒用完的三合紅茶葉,我看到還能喚起當年最快樂的日子。
……

十六
自從遷居三里河寓所,我們好像跋涉長途之後,終於有了一個家,我們可以安頓下來了。
我們兩人每天在起居室靜靜地各據一書桌,靜靜地讀書工作。我們工作之餘,就在附近各處「探險」,或在院子裡來回散步。阿瑗回家,我們大家掏出一把又一把的「石子」把玩欣賞。阿瑗的石子最多。周奶奶也身安心閒,逐漸發福。
我們仨,卻不止三人。每個人搖身一變,可變成好幾個人。例如阿瑗小時才五六歲的時候,我三姐就說:「你們一家呀,圓圓頭最大,鍾書最小。」我的姐姐妹妹都認為三姐說得對。阿瑗長大了,會照顧我,像姐姐;會陪我,像妹妹;會管我,像媽媽。阿瑗常說:「我和爸爸最『哥們』,我們是媽媽的兩個頑童,爸爸還不配做我的哥哥,只配做弟弟。」我又變為最大的。鍾書是我們的老師。我和阿瑗都是好學生,雖然近在咫尺,我們如有問題,問一聲就能解決,可是我們決不打擾他,我們都勤查字典,到無法自己解決才發問。他可高大了。但是他穿衣吃飯,都需我們母女把他當孩子般照顧,他又很弱小。
……

阿瑗是我生平傑作,鍾書認為「可造之材」,我公公心目中的「讀書種子」。她上高中學背糞桶,大學下鄉下廠,畢業後又下放「四清」,九蒸九焙,卻始終只是一粒種子,只發了一點芽芽。做父母的,心上不能舒坦。
鍾書的小說改為電視劇,他一下子變成了名人。許多人慕名從遠地來,要求一睹錢鍾書的風采。他不願做動物園裡的稀奇怪獸,我只好守住門為他擋客。
他每天要收到許多不相識者的信。我曾請教一位大作家對讀者來信是否回復。據說他每天收到大量的信,怎能一一回復呢。但鍾書每天第一事是寫回信,他稱「還債」。他下筆快,一會兒就把「債」還「清」。這是他對來信者一個禮貌性的答謝。但是債總還不清;今天還了,明天又欠。這些信也引起意外的麻煩。
他並不求名,卻躲不了名人的煩擾和煩惱。假如他沒有名,我們該多麼清靜!
人世間不會有小說或童話故事那樣的結局:「從此,他們永遠快快活活地一起過日子。」
人間沒有單純的快樂。快樂總夾帶着煩惱和憂慮。
人間也沒有永遠。我們一生坎坷,暮年才有了一個可以安頓的居處。但老病相催,我們在人生道路上已走到盡頭了。
……

一九九七年早春,阿瑗去世。一九九八年歲末,鍾書去世。我們三人就此失散了。就這麼輕易地失散了。「世間好物不堅牢,彩雲易散琉璃脆」。現在,只剩下了我一人。
我清醒地看到以前當作「我們家」的寓所,只是旅途上的客棧而已。家在哪裏,我不知道。我還在尋覓歸途。


( 知識學習隨堂筆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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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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