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曰：「巧言令色，鮮矣仁！」（〈學而篇〉）

孔子討厭別人「巧言令色」，自身卻辯才無礙，怡怡和悅。這，有無矛盾？

通篇《論語》，這看似的矛盾，其實難以勝數。正因如此，我們才能體會，那群孔門高弟，為何不時總要質疑他們的老師。

這種種質疑，可真是好。一則證明，孔子果然有氣象，因為氣象浩淼，故有雲蒸霧騰，一時半晌，弟子未必全能見清辨明，故應有惑。二則也說明，孔子這群學生龍驤麟振，志氣高遠，並非一般。他們勇於質疑，完全不似後世儒者。後儒只知奉孔子為聖人，只會匍匐於聖人名下。但凡孔子所言，盡皆理所當然；但凡孔子所為，全屬天經地義。對於孔子，只可尊崇，不容質疑。這群儒者，沒有反骨。

孔子不然。他是該尊便尊，該反就反。雖然藏得深，不輕易見，但其實，孔子多有反骨。君不見，孔子對諸侯，雖屬君臣，更似賓主；許則許，不許則不許，不時還多有批評。其君臣之道，更多是江湖道義，該盡心就盡心，該走人就走人，不合，拉倒，也不必太拖泥帶水。他又一身的不合時宜，那是對當時時潮，多有反意；因此，游走列國十餘年，只落得栖栖遑遑。又如他對待時人，儘管怡怡和悅，多有喜愛，但較真起來，批評之嚴厲，可未必多麼客氣。於是，對於貌似圓融、不知反為何物的鄉愿之徒，他向來憎惡，所以，孔子當然討厭那種八面玲瓏的「巧言令色」。

「巧言」向來好聽，否則就不成其為「巧」；「令色」必然好看，否則也不成其為「令」。「巧言令色」，世人多愛。真要分辨其中虛實，也並不難。但許多人還是寧可明知故犯，忍不住就是要愛。因為，它沁人心脾，娛人耳目，豈是容易就抗拒得了？因此，我們才會看到，史上多少君主，儘管古有明鑑，也屢受勸諫，卻仍重用逢迎奉承之佞人。這些君主，有時甚至都明知其偽，亦知其惡，心中瞭然，卻仍寵之愛之，至死不悛。何以然？佞人可愛，說話中聽呀！

這像我們身處的現代社會。資本主義為了不斷刺激消費，商品的行銷廣告，鋪天蓋地。哪裡有人，哪裡就有商機，躡蹤而至的，便是行銷廣告。行銷所在，廣告所及，哪處不是沁人心脾、娛人耳目的「巧言令色」？資本主義要你掏錢消費，本就無所不用其極；成功的商品行銷，必善用各種人性弱點，必迎合各種人性需求，將所有的「巧言令色」，發揮到極致。他們能將「巧言令色」耍得精妙無比、耍到完全就在點上，分毫不差！

「巧言令色」，是資本主義的陽光、空氣、水。

資本主義的權力邏輯，則是我們今日自詡的民主政治。現今民主，源於資本主義的發展，兩者共生，故體質相侔。今日但凡選舉，哪個政客能不「巧言令色」？只要是選舉，政客不管喜不喜歡、願不願意，他就得迎合選民，就得避重就輕，就得說話中聽，否則，你找個「剛毅木訥」的人來選看看！政客的存心討好、刻意取信，和商品廣告的用心，其實如出一轍。資本主義越是深化，參選的政客就越像個商品，比的不是人格，而是人氣。人氣的關鍵是動員，是造勢，是行銷。

資本主義為了刺激消費，極「巧言令色」之能事，不斷推陳出新。於是，商品汰換，日益頻仍；貨物壽命，日漸減短。同樣地，全球的民主政府，以「改變」為名，喜新厭舊為實，政黨輪替頻繁，而政客的「賞味期」也隨之縮減。「創新」，是消費社會的新宗教；以「創新」為名，所有的人事物，都成了消耗商品，一件件，壽命日短。

這個「巧言令色」堆砌的物化時代，我們都明知其偽，亦知其惡，然而，我們已越來越難抗拒得了。於是，隨著資本主義一步步深化，人原有的真心與實感也將一步步阻絕殆盡；一旦，人沒了真心，沒了實感，就無怪乎躁鬱症會蔓延成遏也遏不住的絕症。而當這「巧言令色」堆砌的物化社會，人對物毫無情意，連棄之都已絲毫不可惜，這時，物種便將日益滅絕，地球也將如商品如政客一般，壽命速減。以往的「巧言令色」，會導致一個朝代的覆亡；而今日的「巧言令色」，則是整個文明的滅絕。這時，我們再重新看到孔子談「巧言令色」，就會明白，那絕對不僅只是個道德教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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