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貢問曰:「何如斯可謂之士矣?」子曰:「行己有恥;使於四方,不辱君命;可謂士矣。」曰:「敢問其次?」曰:「宗族稱孝焉,鄉黨稱弟焉。」曰:「敢問其次?」曰:「言必信,行必果;硜硜然,小人哉!抑亦可以為次矣。」曰:「今之從政者何如?」子曰:「噫!斗筲之人,何足算也!」──〈子路篇〉
瞧這孔子!溫良恭儉讓嗎?
是的,孔子平日待人,怡怡如也;居於鄉黨,恂恂如也。但是,一旦較真,其嚴厲,真是龍泉出鞘,劍氣逼人哪!
「今之從政者何如?」子曰:「噫!斗筲之人,何足算也!」
這一出手,可謂血濺五步,不知多少人要應聲而倒?
所謂「斗筲之人」,蓋盤旋於升斗之間,瑣瑣焉,錙銖必較。
「斗筲之人」,讓我想起了「數目字管理」。提起「數目字管理」,就得說說黃仁宇。
二十幾年前,我讀歷史系,那會兒,黃仁宇以其「宏大」敘述,「新穎」觀點,風靡了台灣知識界。黃的史學,將中國歷史材料,納入資本主義史觀,再以高明的敘事手法,恰好迎合了台灣務求經濟發展、亟盼追上「先進」國家之急躁心情。因此,其反覆強調之「數目字管理」,便深入人心,霎時間,盡皆奉為圭臬。
但是,當資本主義真正深化之後,大家才恍然明白,「數目字管理」,其實,意味著標準化,也等同於規格化;其固可讓事物有其制度,固可讓技術層面井然有序,亦可讓物量迅速勃發,然而,一旦標準化,隨即就是單一化;但凡規格化,也將汰除規格外之種種可能性;若徹底「數目字管理」,更將扼殺生命中更緊要的,胸襟與氣度。
不幸的是,現今教育,看似琳琅滿目,更競標多元,卻獨獨不見胸襟培養,也難有氣度可期。何以致此?蓋教育之事,駸駸然已然「數目字管理」:於是,無盡的表格、數據、標準程序,壓迫得教師個個像按部就班之作業員;教育部以降,各級學校,無一不在細瑣數字中糾纏不清;如此這般,談何胸襟?堂堂大學教授,為了升等,竟日孜孜於點數算計;校務會議袞袞諸公,為了計點規則,喋喋不休,呶呶難已;美其名為求精確、客觀公平,實則斤斤計較、困死其中;如此這般,又談何氣度?
沒有胸襟氣度,那麼,還談什麼教育呢?於是,莫怪現今學生沒志氣,也休怪他們荒失於物慾八卦,畢竟,成長於這麼一個斤斤瑣瑣的量化環境,連他們的老師的胸襟氣度,都已被為政者斲毀殆盡,那麼,他們要學誰?又要學什麼?假若沒有一個個具體的人格典範,又如何期待年輕人能夠氣宇軒昂、視野遼闊呢?
自從資本主義深化之後,「數目字管理」已凌駕一切,從此,教育大壞。多年來,教育改革呼聲震天,卻永遠越改越糟,越革越壞;箇中關鍵,說白了,就是那些迷信「數目字管理」的「斗筲之人」,將教育變成了「斗筲之事」。「斗筲之人,何足算也!」那麼,一旦教育變成了「斗筲之事」,又怎堪聞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