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曰:「不得中行而與之,必也狂狷乎?狂者進取,狷者有所不為也。」──〈子路篇〉
「中行」之人,都是絕世高手。
「中行」者,不世出,故孔子說,「不得中行而與之」。偶見一二,但凡出手,一擊必殺;其準確,其精密,像那棒球的棒棒都擊中了最球心,鏗然,砉然,最是絕對之一響。
「中行」,非折衷而行,非妥協而行,更非投機騎牆的鄉愿之行。「中行」之中,非中間值之中,而是,命中要害之中。「中行」者,必打著生命最痛處,必敲中事物最核心,他是,一超直入如來地;在最合適的時刻,行最該行之事,言最當言之語。「中行」者,虛靈不眛,無我執,無法執,無顛倒夢想;凡事順勢而為,應機而行,於是,行於所當行,止於所當止,不沾不滯,乾淨俐落。
這樣的「中行」者,令人望而興嘆,當然極不易見;所以,孔子只好退而求其次,「必也狂狷乎?」
「狂狷」者,可敬可愛,多有丰姿。
「狂」者大氣,不斤斤,不瑣瑣,其人泱泱浩浩,遼遼迢迢。他言不必信,行不必果,因為,胸襟氣度,不拘拘於此。
「狂」者必是詩人,即使是灰頭土臉,一塌糊塗,只見他才轉身抬頭,卻又一派興發,元氣飽滿。因為,「狂」者其志嘐嘐,襟抱閎闊。他曠視古今,胸臆間,皆為萬世千秋;他高望遠眺,眼界裡,盡是青天白日。
「狷」者不同。「狷」者有所不為,不動如山,蓋世間之磐石也。舉世滔滔中,他不忮不求;俗情熙攘裡,他靜氣澹然。「狷」者的深穩信實,讓人間有貞定,人世有大信。
「狷」者耿介,言必信,行必果;滴水之恩,必湧泉以報;寧可天下人負我,絕不負天下人。「狷」者情深意切,凡事珍重;「狷」者之潔淨,如齋戒沐浴般的天清地寧。
「狂」、「狷」相較,「狂」者易遭誤解,因為,「狷」者凝鍊,底線分明,不輕易越規逾矩;「狂」者卻心閎量大,不拘小節,每出入於道德是非之間。故「狂」者常不為當世之人所諒解。同樣地,較諸「狷」字,在尋常日用之間,「狂」字也多有誤用。
譬如,昔有一明星學者,隻身前往海峽對岸參與學術會議,面對滿座大陸學者,言道,台灣雖只他一人前來,但有他,綽綽然,足矣!如此誇口,或有譽之「豪情萬丈」,或有訾為「狂妄不堪」。然而,該毀該譽,暫且不管;是妄與否,也姑且不論;但若言之為「狂」,則顯然是,措辭不當。
十幾年前,我在鄉下教書,曾眼見兩位中年教師,面紅耳赤,爭論難已,就只為了辯清究竟誰才是學校裡最好的導師。當下,我只默然;覺得,真是窮極無聊。同樣地,若因呶呶不休的學術爭論而洋洋得意,再為象牙塔內稱尊道寡而顧盼自雄,其心胸,其器量,也著實窄隘。「狂」者,其志嘐嘐;「狂」者,高瞻遠望。一個人不管多麼才情洋溢,又不管多麼博聞強記,但凡是心量窄隘,終究,仍只是斗筲之徒,何足算也!又豈能言「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