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十年前,有談《論語》者,題為「論語隨喜」;此題既隨機對應,又充滿喜氣,甚覺其好,故沿用之。
子曰:「賢哉,回也!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賢哉,回也!」(〈雍也篇〉)
昔日達摩東來,為尋個不受人惑之人。
達摩東至中土,何止千里?他不辭艱苦,迢迢萬里而來,要找個真正自在安然之人,找個真正明白之人。
然而,真正明白,豈是容易?
都說顏回厲害,且他老師不厭其煩每次最高級地稱許他,這正因為,他是個明白的人。
都說顏回窮,但是,世人多窮,不單顏回。世人之窮,各式各樣:有人窮得營營茍茍,一身卑微;有人窮得怨天尤人,一身酸氣;然而,有人卻是「貧而無諂」,窮得剛正嶙峋,一身傲骨。前兩者的窮,固不足為道;但後者窮得如此剛正嶙峋,雖說可佩,然此一身傲骨,卻仍有過多不必要的自我防衛。
顏回不然。他窮,他只是窮。別人窮,不管是卑,還是亢,都是逗號,後頭還有許多下文。而顏回的窮,是句號。他就只是窮。他「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後頭,就是個句號。簞食瓢飲也好,居於陋巷也罷,他當下安然,沒有不必要的下文。因此,他不會思前想後,不會焦慮徬徨,也不會怨懟憤懣,他,湛然似水。所以,同樣是窮,別人因千思萬慮而「不堪其憂」,他卻一念不起而「不改其樂」。顏回窮,窮得明明白白,窮得一身清澈。
顏回樂,因為他明白。孔子也常以悅樂自得,意思就是,他亦復是個明白之人。和明白相反的,是無明。佛教對無明的觀照,最有心得:多半人的一生,以無明始,以無明終,從頭到尾,就不曾真正明白過。於是,人生如苦海,其苦無邊無際,其憂沒完沒了。無明當然也會有樂,但這種無明之樂,方生方死,剎那生滅,短暫都如夢幻泡影;更麻煩的是,這種無明之樂,既不經久,又易生厭煩,像現代人誇大標榜的愛情;越想擁有,就越有不了;越想緊抓,就越抓不住。
台灣教育改革十幾年,「快樂學習」呼聲震天;結果東改西改,改得學生既不快樂又不學習,只見憂鬱症患者急速年輕化,而痛苦指數迅速飆升中。究其實,是因教改的「快樂」,根本就是種種無明之樂。不追求還罷,若真卯起來追求,就只能像老鼠在滾圈中一般,狂奔疾走,耗竭而止。不信,你且看他們再繼續「努力」改下去吧!越「努力」,只會看到越來越多心焦神灼、束手無策的教育者,也只會看到更多太陽光底下無新鮮事、完完全全百無聊賴一片茫然的年輕下一代。
無明?現在的大學,不正是個極大的無明嗎?有誰搞明白過,為什麼要那樣永無止歇地量產論文?除了學位取得、個人升等、收入增加之外,再多學問上的理由、學術上的原因,再如何堂而皇之,說著說著,恐怕,多少都有些心虛吧!說到底,論文的量產,不過就是為了配合產業量產的狂奔競逐。產官學、產官學,學院本來就只是資本主義生產鏈的一環,正因產業止也止不住地狂奔競逐,學術論文才會停都停不了地惡性膨脹。
今日產業的狂奔競逐,才是史上最大的無明。現今產業發展的漫無止境,除了窮奢極慾,除了滅絕生態,其實,早已沒人明白它究竟所為何事?正因大家都不明白,於是,當匱乏已遠離、營養早過剩,世人競以減肥為時尚之際,我們卻充滿困惑,甚至連起困惑的能力也沒有,更多只是淹沒於憂鬱中,兩眼呆滯一臉茫然。這時,我們想起那個「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的顏回,想起那個明明白白而「不改其樂」的顏回,不禁,感慨萬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