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向初次見面的那人時候,遠遠地望著他的樣子,我是注視著他的下半身,忘記要看他的臉。因為,瞬間心裡竟然跳出一個模糊的男人影像 ── 腿很長,穿著卡其褲,說不清楚米白或是土黃色系,身材高挑,腰際繫著不確定材質的黑色腰帶;上身穿著是襯衫也可能是Polo衫;膚色不知道因為印象模糊或是光線暗濁,可憐的我就是分辨不出;臉龐更完全沒有印象,不知道是年少或是…但是,我非常確定知道在我心裡那影像是誰。反而會面的人漸行漸遠,不復記憶裡。
許多年前的夜裡,是仲夏,因為蚊帳外面的大同電扇呼呼吹著軋軋轉著。一串叫喚我名字的聲音把我從混混沌沌地熟睡中吵醒,躍身爬起的時候,看見媽媽獨自坐在床沿,窗外的月光隱約露出慘澹的光映在媽媽的臉上,即使夜那樣昏暗,還是感受媽媽的「怒氣」,重重蓋過屋裡的「暑氣」,任那台電扇怎樣轉動都揮之不去…「媽媽,是爸爸耶,你去開門,好不?…」媽媽繃著臉不出聲。我很害怕,摸黑走到大門邊,隔著門跟外面的人說:「我不會開門…爸爸,我搆不到啦…」哭著又摸黑回到床邊,拉拉媽媽的手哀求說:「爸爸在外面啦…你開門,我打不開門…」真的不記得媽媽有沒有開口。但是,卻對自己轉身去搬動客廳的大椅子,兩腳跨開踩在手把上,慢慢用手由下往上摸索門上鎖環,急著要為外面的爸爸開門的眼淚,以及聽見「不要怕,你幫爸爸開門…乖…快…」的聲音,始終清晰不曾忘記。
我哭個不停,那樣的年紀,那樣的黑暗,哀求媽媽好像有半世紀這樣久。最後還是媽媽讓我去睡。第二天醒來時候,趴到爸爸身上。他還說:「還是你最乖…去客廳看…有禮物給你喔…」跳著下床的心情是喜悅的;我還記得仰著頭大大張口驚嘆,高掛在客廳裡,那件兩層紗質好美好美的小禮服。還是踩在昨晚的大椅子的手把墊起腳尖取下來。很失望地,媽媽說要等「重要的日子」才能穿,只能不斷撫摸著絲質柔紗,不停問「哪天?哪天?」,可憐的我,只記得漂亮小禮服,這麼多年,我竟然想不起來爸爸的臉。
仍舊是很悶熱的夜晚,爸爸牽著我的手,還有大哥、二哥,不記得弟弟是否同行,連我家的狼犬都趴臥在電影院的走道上。那晚,我們去看電影。看什麼完全沒有印象。回家的路上,還是爸爸牽著我。他很高,夜很暗,抬起頭真的看不清楚他的臉,能看得最清楚就是他那雙穿著卡其褲很長很長的腿,他說著話…但是不記得說些什麼。而當時的我,竟然可以確定爸爸是疼我的。
當夜,還是夜半。這次是被哭叫聲人叫聲吵醒,這回家裡燈火通明,自己爬起來穿上衣服,在滿屋子的大人腿與腿間尋找拖鞋,衣服尚未穿妥,阿公已經牽著我的手往外走,我總是弄不清楚為何不能好好睡覺,大人總愛在夜裡「走來走去」?天未亮,坐在床上時候,阿公很嚴肅地跟我說:「你阿爸昨天晚上死了…從今以後…你要聽媽媽的話…你沒有爸爸了…」我沒有哭,我哪裡知道死亡是要去哪裡?
是小舅媽拉我進屋裡,在第二天一早踏進家門時候。要我跪在平躺客廳的爸爸前面。他眼睛是閉著的,我心裡想:「怎會睡這裡?」他皮膚很黑,表情很平靜,小舅媽哭著說:「再看一眼你爸爸…」指著左邊額頭上結疤的三點血塊痕跡說:「這裡是他昨天晚上跌倒時候撞到的…」整屋子裡所有人都在哭,阿姨姨爹、舅舅舅媽;連爸爸的朋友叔叔們都滿臉愁容,眼淚始終夾在眼角,不知道是沒落下或是根本沒斷過,特別是媽媽。
我擠不進去,很多阿姨還有隔壁的媽媽們,圍著媽媽,從縫隙隱約看見媽媽捧著臉,哀嚎聲音聽來很痛的感覺,我很害怕,知道一定是爸爸惹大麻煩了,讓媽媽從昨夜傷心到今眼淚就沒停止過。
我還是沒有哭。那年,才剛剛滿五歲…真的不懂,原來爸爸不是睡在地上;原來他是再也不會回來的了;也不需要我再幫他開門,不可能再牽我去看電影了。
後記: 汗顏年近半百,才完整拜讀朱自清描寫父親的「背影」,一邊讀著一邊往事歷歷幕幕跳入腦海載浮載沉,百感交集淚如雨下;那天又見去爬山回來,揹著說是幫我買的水果,一袋一袋提出裝進冰箱的我家老爺「背影」,更是心情激盪不止息,感動得連說聲謝謝都險些忘記。
趁父親節前,記下四、五十年來,一直想說的那屬於我的「模糊背影」。
2007/07/02 03:45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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