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個讓人心疼的女人。
一九七九年北上時,在同家貿易公司時候的同事,長我幾歲,空有二十幾年的摯友交情,汗顏從不知道她的生日。我稱她Angela,她的朋友叫她『嬌嬌』。
她個子很小,皮膚黑,不算漂亮,但是非常聰明、用功、執著。凡事按部就班有條有理,頭腦清晰。不達目的絕不罷休的毅力,最令我欽佩。三十年前,她與夫婿都是台大高材生畢業,卻持著三十年後才有的理念,坐擁DINK(Double Income, No kids)的悠哉生活。當年還沒有實施週休二日,所以她經常週六請假,因為要陪著那位在外商公司上班的老公,上山下海去。所謂上山,是指台灣可以飛滑翔翼的山頭,夫妻都翱翔過;下海是指台灣全島能潛水的海岸,他們與海底魚兒招呼過。最後,實在沒有新鮮的了,她那無法形容的老公(你可以說我對她老公有偏見,嗯,不算有偏見,根本是無法認同。),有天突然通知要她離職,兩人就這樣背著超大行囊,自助旅行環遊世界去了。當時經常收到她從世界各地不同國家寄來的明信片,字裡行間簡短幾句,透露絲絲的思念與疲憊。她不在的那整整一年,我非常想念。
回來後,我們雖然相繼離開那家公司,但是沒有間斷聯繫。在她的執意,終於中年得子。不知道是年紀關係,或是生產過程出問題,孩子一出生後,非常難帶,經常生病,褓母一個換過一個。有了孩子,她恢復工作,一切美好,未來絕不是夢。我把她當成『台北的媽』般信賴,大小事全問她。有天,她很鎮定的在電話中告訴我:『小朱,我們要移民。去雪梨…』後面的話,我完全沒聽進去,一時之間,痛哭失聲,直問:『那我怎麼辦?』原來,又是她家老爺,暗自申請技術移民核准,又不預警通知她。
到了澳洲雪梨安定下來後,我們很快地恢復聯絡。有次,電話中她一如以往,輕輕地告訴我:『來到這裡以後,醫生檢查出來孩子是重度智障,還有癲癇症。』我幾乎聽到她的心一片片撕裂的聲音。感謝上帝,孩子是在社會福利健全的國度裡發現病症。因為醫院立即通報,政府單位派專人專車,毎日接送,提供孩子到特殊教育學校,進行個別輔導。像這樣的孩子,根本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力道,這輩子不可能明瞭所有的學習,情緒太過亢奮時,會有癲癇發作,兩眼一白頭一仰,倒臥地上抽搐,嚴重時還口吐白沫,模樣可以想像,是嚇人的。因此,任何時候都必須作適當的準備,否則超過三分鐘的昏迷,孩子有可能永遠不再醒過來。然而,不幸的是治療癲癇的藥物,卻又會抑制腦力的成長。可憐的她,隻身在外,面對那無理、又經常質疑『為何會生出白痴小孩』的老公,她強裝平靜,接受殘酷事實,心裡的痛苦卻無人能知,我不時與她越洋電話打氣。打給她的電話費用,都可以來回雪梨好幾回了。
最悲慘的是,那次她回國,兩人促膝長談,她竟然冷靜依舊,心平氣和,細說她老公又不預警的通知分居的經過。簡單地說,她老公受不了,不相信自己會生個白痴小孩,給她一棟房子、車子、一些現款與一聲『知會』,搬出去住了,然後等待兩年後再通知結果。在澳洲,夫妻婚姻關係,只要其中一方提出分居,並確實有分居兩年以上的事實,不需要經過另外一方同意,時間一到,任何一方確定,離婚即可生效。我的心與她一般跌落地上,發出鏗鏘痛楚之聲。
兩年後,她正式『被離婚』。母子被那無情的男人拋棄。勇敢的她開始既漫長又孤單的人生旅程,獨力撫養智障的兒子,兒子今年十九,算算,十幾年過去了。聽說她老公離婚後,急急的與年輕許多的中國女子再婚,並且生下兩個男孩。
堅強的她,居然學習順服。再考試進入雪梨大學用一年時間,完成教育學分,執鞭授課教中文,讓自己有穩定的收入。並更迫切的向上帝禱告,親近上帝,讓上帝完全掌權,她把孩子帶進教會,讓多餘的時間在各處各場合擔任義工服事。讚美上帝,她竟還感謝上帝,相信這一切全是神的『美意』,讓她的孩子是智障,否則面對凡事吹毛求疵的『天才父親』,即便是『天才兒子』也會被逼瘋,肯定日子也不會好過。我就做不到她所作的,至少如果沒有詛咒先生冷酷無情,也會向上帝嚴重抗議。
我把女兒送到澳洲去讀書時,前面的一年多,就是交給她。唯一的理由是,我信任她。在許多年後,女兒還是表示,要特別謝謝她的照顧,青春年少時期,自己都沒有把握是否會變壞呢。
今年她回台探親,當然包括我。我們坐在咖啡廳裡,一起握手禱告,她還是滿心溫暖的為我向上帝哭泣祈求,我忍不住哭出聲來,問她:『就這樣過一生嗎?』她說:『交給神囉!』
神啊,我真的心疼著她,您呢?
記於浙江 云和新豐木藝廠 2005/07/25 11:30a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