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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04/07 00:02:35瀏覽4647|回應6|推薦54 | |
四十年前,藝術系教室畫人體模特兒的情形。大家聚精會神,氣氛莊重。畫面上緣的窗戶就是文中提及的,系外同學眼中的神秘窗口。現在,美術系大樓獨立在師大路一號,沒有外系同學,不會再有好奇或偷窺狀況。 .
. 藝術系與模特兒 文●圖╱林崇漢 . 一九六○年代,師大「美術系」稱「藝術系」。 大多數的男生投考藝術系,都經歷許多奇怪的磨難,遭受父母責罵、摑巴掌、唾棄…「你讀藝術,將來畫看板嗎?畫尫仔連飯都吃不飽…要結婚沒人敢嫁給你…」等等百般恫嚇,甚至以斷絕親子關係來阻止自家兒子走向「淒涼」的未來人生。 然而要來的,還是來了。 當年藝術系很難考,全國大學只有兩個學校有相關科系,一個是中國文化學院,一個是台灣師範大學。報考師大藝術系的學生有一千多人,只取二十四位,錄取率百分之二,一百人競賽中必須爭到第二名以內,否則甭想。可見大家都懷抱「異常」的夢想和決心,來到這裡。 瓊瑤電影『六個夢』裡,描寫喜怒無常的畫家,屢屢失敗的畫展結果,大多是摔畫布打太太…同學看過電影,互相取笑:「…對啊…誰敢嫁給你?」 進了藝術系不久就察覺我們上課的系樓和別的大樓,不太一樣。 有些必修的共同科目,到處上課,沒有固定教室。但是,所有的術科一定在系樓上。現在位於師大路旁的美術系大樓原來是男生宿舍,當時的藝術系教室,除了雕塑,都集中在第二進大樓的三樓。藝術系包了三樓全部空間,經過中間走廊穿堂樓梯上到三樓時,有個鎮日緊閉的神秘大門封住了整層大樓。這是別系教室所沒有的,到處教室都可以自由進出,唯獨「藝術系大樓」閒人禁止進入。機伶的同學神祕兮兮的說是因為「模特兒」的關係。 不論系裡系外的同學都會問:真的會畫模特兒?模特兒真的全裸?這是個「嚴肅」的話題。相對於男性,女性在我心目中,向來是神聖和純潔的象徵,也許深受西洋古典畫的影響,畫裡的女生幾乎等同女神。 繪畫是跨越精神與物質的奧妙儀式,但是由於觀念和修習的層次有別,似乎並非人人都能其中三昧,使得它宛如『約櫃』之謎,神秘而桀驁難明。 不久,學長就會講一個在藝術系裡流傳千古的,也許真發生過,但是卻充滿曖昧的冗談。 . 系外的同學風聞我們藝術系在早上畫模特兒,都很好奇。 有一天,我們正在專心畫模特兒。人體寫生,模特兒當然沒有穿衣服。我們已經習慣了,是天經地義的畫畫課。 突然有同學大叫:『你們看!對面…』他指著窗外對面第一進大樓的三樓,那是生物系的共同教室。這時一排窗戶塞滿人頭,原來都是來遙望神祕的藝術系上課情形的外系同學。 『別管那些鄉下人…專心畫圖啦…』 『不行…會引起騷動…他們這是偷窺…』 『我們堂堂正正在上課,他們沒見過世面,大驚小怪,我們能對他們怎樣?』 『這樣好了…』老師想到解決辦法。『那個…窗邊的同學!你們把窗子統統拉下來,開上面一樣可以空氣流通…』 於是,我們把這些窗戶的拉下來。這兩進仿歐大樓,是日據時代的建築,直式的格子玻璃窗是上下開啟的。 大家繼續埋頭苦幹,同學悟性高低有別,少數面對人體得心應手,大多數則汗流挾背把模特兒畫成模特兒的阿媽。 沒想到,一會兒,同學又大叫:『你們看!對面屋頂…』 這是典型的『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原來,剛剛塞爆對面三樓窗戶的人頭,全部轉移陣地出現在屋頂的圍牆上… . 這故事把藝術系大樓說得像『潘朵拉的黑盒子』。 臺灣師範大學這兩棟從巍峨校門就可以望見的仿歐大樓,雖然只有三樓,但是蓋得非常漂亮,很有大學府的氣派。可惜校地範圍狹窄,比很多同學上過的中學不相上下。可圈可點的建築,就這兩棟,另外加一棟希臘式圖書館在隔著和平東路的對面。 所以,我們的三樓教室就是頂樓,看出去,越過中庭的椰林上空,就是生物系上課的第一進三樓,再往上望便是屋頂。我不知道學校屋頂是不是可以輕易上去?讀了四年師大,我自己從未上過大樓屋頂,也許沒有經常看看對面建築的天際,也不曾有看過什麼人出現在屋頂的印象。 不要說四十幾年前民風未開,即便今天資訊爆炸時代,人體模特兒依然是惹人話題的職業。 「模特兒」有幾種叫法。一般叫「模特兒」,比較洋化、專業人士和年輕人叫「媽鐸」或「麻豆」,以前,半叫「模特兒」半稱「魔爹魯」。其實都是同一個洋字Model的譯音,包括「模特兒」全都是外來語。而「魔爹魯」是洋字的日語發音,流行於當時藝術系的老師和學生之間。因為用到模特兒的大多西畫老師都是留日畫家,「模特兒」和「魔爹魯」在教室的空中,像呼吸空氣般自然,沒有區別,發音微異而已。 在藝術系,「模特兒」專指供畫家或學生寫生練習的人體模特兒,現在也叫「媽鐸」。但是,稱呼「媽鐸」的人並不只有畫家的人體模特兒,例如服裝設計秀伸展台上走步的男生女生;新車展覽女郎;百貨公司櫥櫃裡的假人;專供攝影的人物,不論有沒有穿衣服,都叫「模特兒」或「媽鐸」。甚至建築設計模型、汽車模型各種模型,也叫「媽鐸」,這時就不叫「模特兒」了。不過,這Model還真沒有適切的純中文名詞。 那時,有個很有名氣的人體模特兒,就是後來的現代舞者「林絲緞」。 我只看過她在教室走廊和龍泉街走動的身影,等到我有人體模特兒課的時候,她已經舉辦過人體攝影專題展覽,轟動一時,同時宣告退出「人體模特兒」界,一心向「現代舞蹈家」邁進。所以,我沒有畫過她,卻不記得畫過的模特兒有誰,因為只有她有名字,雖然只是藝名。反而是大學畢業之後,當兵回來,在永和國中教書時,承繼呂清夫在林絲緞家的租屋,住到她家裡。在這裡接觸到不少藝文界人士,例如她先生李哲洋、林懷民、雷驤、戴洪軒、張振邦…等等。時為民國五十九年。也因此大膽為「大陸書店」的『音樂文摘』從日文翻譯了兩年的音樂文章,畫了許多音樂家。題外話且按下不表。 藝術系三年級才有人體素描和油畫課。我就是鄉下人,對女生敬若神明,首次親眼面對人體模特兒,要心如止水、泰然自若,照說是不可能的。如今經過四十幾年,畫過很多模特兒,畫過無數的裸體畫,回頭一想,倒真忘了那「開天闢地」的第一次的視覺「經驗」,竟然毫無記憶。許是二、三十個男女同學圍著一個功課對象,根本是個辣手考驗,那是如何下筆到完成畫面的氛圍。不是舞榭樓臺。必須觀察,研究,拿捏比例、輪廓、結構、光線等林林總總接踵而來,令人手忙腳亂的手腦協調練習,眼前不是一個「女生」而是一個比石膏像複雜的活模型。沒有「欣賞」的心情,更沒有「遐想」的餘裕。她唯一有動作的時刻,是每二十分鐘一次的休息。忘記多少練習次數,寫生裸體變成「天經地義」。這才有剩餘的精神來討論人體和姿勢以及構圖的美感問題。事實上,人體也只有去除「文化」的所有偽裝,恢復本來面目之後,才是上帝傑作的原型。從這樣的原型,才得以體悟黃金比例和生命美感的奧秘。這便是藝術系必須畫人體模特兒的理由。 .
我當年系展的留校水彩作品。就是上人體模特兒水彩課,備受老師誇獎的「創作」。模特兒當然不是畫中的模樣,一不忠於自己的視覺,二不忠於自己的內心,一味揣摩老師喜好的形式風格。我還有畫中完全沒有人形的作品,模特兒形同虛設。四年當中,只大膽畫過一幅寫實人體,老師看了眉頭一皺,悶不吭聲走開。 當然,人體模特兒也有男的。只是,女模特兒已經很難找了,那時代哪裡找到男模特兒呢?於是,系裡的中年工友便被抓來充當臨時模特兒。他,普通中年男人的模樣,沒有肌肉和健美體型,而且他最大的尺度一定要維護寬鬆的七分內褲。我問過女同學王美幸關於喜歡畫女模特兒還是男模特兒的問題,她笑嘻嘻的說:「當然喜歡畫女的。男的,難看死了…」 一年級,畫石膏像素描時,我問老師:「為什麼他的鼻子突出來,要跟著畫突出來;他的眼睛凹進去,要跟著畫凹進去?」 老師楞了好一下,才回答:「將來你就會知道…」 這種答案,和在路上看到大排長龍就跟著排隊的問答沒差多少,你問他:「為什麼要排隊?」他回說:「排下去,到時候就知道啦…」。有人只因為許多人都在排隊,卻不管要買什麼東西;所有美術學校都畫石膏像、模特兒,就照著畫吧。 那時代的藝術系也有「流行」,練習一旦要形成創作的時候,流行「變形」,禁忌寫實。說法是,印象派之後,不能再走古典、寫實的回頭路。作油畫時,明明面對模特兒,畫面上卻看不到模特兒的蹤跡,「變形」到走火入魔的境地。連自己都不知道在畫什麼,老師卻讚美:「偷的麼!易─呢!」(日語─『非常好』的音譯) 學畫和各種學習,傳統的教學都有範本,「模特兒」就是人體造形範本。換言之,就是由老師設計提供可以讓學生揣摩自然萬物結構和美學比例的適當範本,經由觀察模仿的途徑,領悟美的結構和原理。這種模仿的方法,並不理想,很多學生只能學到對象的外貌。目前有許多前衛的藝術思潮,排除以模仿的方法來教學,但是,治絲而棼。社會上逐流之徒,堂皇認定『亂畫就是藝術』,使得救贖靈魂的藝術變成『國王的新衣』,魚目混珠的情形非常普遍,色情與藝術也混淆難辯。 總之,不論是「模特兒」和任何表現對象都不是終極目的。學習和修煉,讓藝術修習者,體會經驗類比和心物轉移,以移情作用、借物抒情甚至數理推研,將美感、幻想,在體會與誤會之間巧妙的創造出藝術家的精神世界。 古來,超然物外、天人合一所指陳的境界,才是藝術的目的。那不是標語,「模特兒」之於畫家,是一種啟發、一種契機、一種過程。「萬法唯心造」是個好說法;「文如其人」或「畫如其人」更是生動。畫是畫,模特兒是模特兒,各自有各自的角色,但是經過經驗「反射」的創作過程,畫中『模特兒』怎麼變化都是畫家自己的心理狀態。即便刻意的扭曲、偽造,畫面都能秋毫無遺,洩露畫者的內心秘密。抽象畫也不例外,而且更加直接。 更精確的說,作品傳達的,不管Model是女體、風景、一堆垃圾或者胡亂塗鴨,都是畫者心象的體現。「畫」的天地宇宙全是畫家自己。 不然,說什麼畫家與模特兒,到頭來,都是一廂情願、誤會一場。從理性的角度,那畫畢竟只是一塊畫布和一些顏料而已。 (原載2009年8月號聯合文學298期) . .
【照片說明】(下)林崇漢與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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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散文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