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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09/09 20:41:49瀏覽1028|回應1|推薦14 | |
● 台北人系列 《 檔案十五》醫學系四年級學生 Shawn 我叫小史,今年 21 歲,是個連 intern 都不是的醫四菜鳥生。別以為我是那種有理想有抱負的「有為青年」,至少到今天為止,我知道自己是個有小心機的自私自利鬼。 我很高興能考上台北這所最高學府的醫學系,可以讓我有充份的藉口搬離總掛著惡毒太陽的南部老家,也可以讓我不再看到家裡兩個老人家天天吵架,聽著彷彿一輩子都在叫喊的惡毒狠話。 ● 自從考上醫科之後,每次聽到親友也不知道是真好心,還是假好心地對著老媽說:「妳就要好命喔!兒子唸醫學院,還是台大耶,真是會唸書啦!以 大人們都不說真話,天天虛虛偽偽地演給別人看,我也不例外。看到主字輩的教授卑躬屈膝,幹活打雜,有時還得囚在實驗室裡宅到死。沒辦法,我就是有這種奴性,一想到生殺大權、老料好康的操在他們手上,再怎麼從小考第一名的雄壯氣勢,也都只能矮半截。 其實,我不是很清楚自己真正要什麼。這麼多年來,我這個魔羯座的書呆子就是 K 書、 K 書、 K 書,考試、考試、考試。反正就是繼續念書、考試,拿到畢業證書、拿到醫師證書,這些都難不倒我;然後繼續慢慢熬,可能施點小奸小惡,排除可能擋路的小石頭,終可拿個博士,熬到主治醫師,錢自然就賺得到吧。 從小到大,看到老爸老媽為了家裡缺錢的事吵了二十幾年,真的很厭煩了。我也很愛錢,但老實說,看到最近電視上一再播著最爆點的新聞連續劇,那個曾經身為國家領導人的大說謊家和他有殘疾卻喜歡「喬」這「喬」那、超愛白花花現金的妻子、從沒上過一天班、卻身價破億的兒子和媳婦,以及橫眉瞪眼的火爆牙醫公主,耍特權不務正業的骨科女婿,一整個家族,加上幾百個人頭,幾億、幾十億、幾百億的錢環遊世界藏起來,我還是搞不懂,「這輩子不是幾千萬就夠用了嗎?要那麼多錢幹嘛啊?」 「那是因為,你這窮小子沒看過那麼多錢!」班上的美女一號這麼對我說。這下換我很認真地懷疑:「難道小史錯了嗎?難到小史真的錯了嗎?」 ● 我有一個好兄弟,叫「 Holden 」。他最愛一本有很多髒話,叫「麥田捕手」的小說,連自己的英文名字都改成和小說裡頭有點欠揍的酷小子「荷頓」一個樣。他是我學長,身份是最命苦、隸屬阿信級的住院醫師 R1 。 荷頓學長瘦瘦高高的,待人和善,心腸軟,黑框眼鏡裡遮著他總是蹙眉的臉。在他身上,完全看不出來家裡有個掌理幾百億企業的豪門父親。學長每天還是很認真、拼命地在醫院加班。他常說:「當醫師,可以救人,是個最棒的工作。」 能交到這麼一個好哥兒,算我運氣好,至少他不會計較我用他的寬頻、帳號上網、打電動,可以隨便穿他乾乾淨淨的衣服,吃他有錢的貴婦老媽宅配送來的各式各樣的南北、中西好料。 對於看人看事的角度,他也很不一樣。像我,只看到阿扁總統的錢,他卻可以頂著看起來像是永遠沒睡飽的黑眼圈,和我扯各把小時的「台大唸法律的、唸醫的就是不讀浪漫主義的成長小說 ... 」、「要相信人心是不能勝天的 ... 」。 ● 這麼一個大男人,常自閉地躺在床上看小說,連女朋友(如果他還有「女朋友」的話),都懶得理。不僅如此,荷頓學長也養了一隻黑色的綠眼貓咪,每天咕嚕咕嚕地,用很軟、很輕的聲音和牠說話,還讓牠睡上床,光看這,就知道這處女座的宅男,真的有點怪。 我還知道,學長雖然外表給人溫暖、嚴謹的陽光形象,其實骨子裡,帶著幽微憂鬱的顏色。就像在明亮的靈魂上,總會偶爾沾染點層層灰霧,讓人看起來有點懵懂的哀傷與寂寞的愁悵。 上星期在醫院的樓梯間,遇到他,紅著一雙眼,握著我的手欲言又止地。我把他拉到角落,以為這位好人又被老闆 k 了,我一隻手放在他肩膀上,另一隻手橫在脖子上:「學長,又被豬頭?」 「不是。 A1… 病人 ... 剛剛 ... 走了 ... 」我和他之間的空氣,瞬間冷得結凍。 我知道為了這個不到二十歲的癌症末期病人,學長花了很大的精神照顧他。但終究還是事與願違,看著這麼年輕的生命,一步步走向命定的終途。學長心中的衝擊可想而知,畢竟這也是他身為醫者的生涯裡,第一個在眼前辭世的病人,而且還是一個和他弟弟一樣年紀的高中生。 學長的眉更緊了,他告訴我,自己有很多疑問,他想知道為什麼在最後CPR的救命關頭上,老闆還能在少年沒有完全斷氣之前,冷靜地要他偷偷留些檢體等著日後作實驗。雖然他如反射動作一般,馬上冷眼回批:「有沒有人性啊!」但是,止不住的淚滴進病人殘破的胸腔裡,怎麼也洗不去老闆聖潔白袍上的污穢。對他來說,這是一場赤裸裸的強烈試煉,死亡讓他體悟生命現實殘酷的一面。 在看到往生者經歷這麼多的痛苦,走過這麼多的時間,耗費這麼多的金錢後,我突然也開始和學長一樣,好想問已飽受折磨的冰冷身體,他這短暫的一生究竟得到什麼呢?沉默的老天爺,也不會給那個一直深愛著少年,一直陪在少年身旁,臨終時還喃喃自語:「老弟,你好好走,安心的走,家裡父母親我會照顧 ... 」的好姐姐一個讓人安慰的答案;我知道老天爺只能賜給她足夠的眼淚,得以陪伴亡者的身體與靈魂,以及過去日子裡對他的愛的記憶。 ● 過了好一段日子,突然接到荷頓學長的電話:「小史,暑假到了,你打算怎麼樣過啊?」還沒等我回答,他就接了一句:「嘿!貓咪幫我養一下好嗎?我下禮拜要去布吉納法索當醫療團志工,看看我的人生可以有些什麼。」他笑得好大聲,我則是嘴巴張得大大地。 放下電話,雖然我知道今後,不管是他身在那個沒幾個人知道的非洲小友邦,還是我得對付陰冷厲爪的小黑貓,教人煩腦的事情將要陸續發生;但我真的好喜歡這個小開學長,總是用自己的方式,費力地搜尋生命的位置。我想,我們倆個大男生都漸漸瞭解了「有些路啊,只能一個人走。」 雖然這些日子以來,我變得比以前懂得體諒別人一些,但是以後在長長的醫道上,是不是會偶爾拐個錯彎,我就不敢說了。不過可以確定的是,我應該會盡量黏著這位荷頓學長,至少看到他,可以提醒自己即使求名求利,也必需在慾望及良心的兩邊槓桿中找到一個平衡點。 有朝一日,當我不再是女同學口中的窮小子時,我希望自己還是會不斷地閃著那個問號:「真的,還是搞不懂一個人要留給自己那麼多錢,幹什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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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連載小說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