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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的橡樹〉
2015/07/31 06:01:38瀏覽1235|回應0|推薦3

這是一篇小故事。是一篇上個世紀(1955)的小故事。由俄國作家Yuri Nagibin所寫作而成。

60年過去了。

我想要把這篇故事獻給所有跟我一樣,在威權體制教育下成長而沒有勇氣抗爭的人們。「一人之傷就是全體之傷。」(An injury to one is an injury to all.)我們(在威權體制下)的成功,就是我們(在面對新生代)的失敗之處。多聽聽、看看新的世代的想法吧!這是我們這些人學習成長的機會。

而現在,學生正在教育部前面,抗議。對不起,我只能用這個方法來聲援你們。


〈冬天的橡樹〉

從烏瓦羅卡村到學校的窄路完全被昨晚下的雪覆蓋了,只有路面一些光影才能辨別出路的樣子。一個年輕的教師小心地走著,免得自己不小心踩進不是陰影的坑洞。

到學校的路程不到半公里,這個老師只有在頭上綁著一方羊毛頭巾,肩上披著一件短毛上衣。不過天氣刺寒,斷斷續續的風吹得她從頭到腳都是雪。但是這個24歲的老師並不在意。她甚至還很享受這種冷風瞬間吹到臉頰的刺寒感。擋著吹向她的陣風,她自娛地看著身後尖尖的鞋套所留下的小印子,感覺像某種森林裡的生物所留下的蹤跡。

這個晴朗清新的一月早晨讓她心存許多愉快的想法。她從大學一畢業就來到這裡,僅僅兩年就被這一區的人認為是最好的俄文老師。不管是在烏瓦羅卡村、庫茲敏基、黑峽村、泥炭礦區和養馬場,每個認識她的人都連名帶姓地尊呼她安娜‧瓦希葉那。

太陽從遠方參差不齊的樹林輪廓後升起,長長的樹影在雪地上映出一片深藍,不論遠近的事物都和這道深影融合在一起──教堂頂上的鐘樓延伸到村委會的門廊、河對岸的松林跨到近岸的斜坡、學校氣象站的風速計在原野中轉著,這些都映在安娜的腳邊。

有個男人從原野那邊走來。如果他繼續走來怎麼辦?安娜假裝這麼想。這條路對兩個人來說太窄了,如果讓到旁邊膝蓋就會陷入雪堆中。當然,她知道,這一區的人不會不讓路給烏瓦羅卡村的教師過。

當他們漸漸走近,安娜認出那個人是傅羅洛,在養馬場工作的人。

「早安,安娜‧瓦希葉那,」傅羅洛邊說邊從他短髮有型的頭上脫下毛帽。

「不用了啦,快把帽子戴上!這種冷天還這麼做!」

也許傅羅洛不想脫下帽子,不過一聽到老師這麼說,他就抓住時間趕緊再戴上。他穿著一件適合他修長強健身形的羊皮短衫,手上拿著一條像蛇一樣的細鞭不斷地拍打著自己的長氈靴。

「我家勞沙表現怎樣?有沒有搗蛋啊?」他健談地問著。

「我的學生都很調皮;只要不要太過分都算正常,」安娜用一種教育式的智慧回答。

傅羅洛笑了笑。

「不怕他做得太過分。他算很安靜的。和他老爸一樣。」

他退出小路,膝蓋馬上沉到雪堆中,看起來只有12歲男孩一樣高。安娜優雅地點頭致意就繼續趕路。

學校是一棟兩層樓的磚房,大大的窗戶上覆蓋著一層霜,位置有點遠離大馬路,外頭有一道矮圍籬。在晨光下,磚牆在四周雪地上映照出一道微紅的色彩。這一區的小孩全都到這裡來──不論是附近的村落、養馬場、採油工的療養院,甚至是遠方的泥炭礦區。無邊帽、有邊帽、頭巾、兜帽、軟帽沿著大馬路兩頭聚集到這間學校來。

「早安,安娜‧瓦希葉那!」

有些問候熟悉又清晰響亮,有些因為小小臉蛋裹著只看到眼睛的厚圍巾和披肩而捂到幾乎聽不見聲音。

* * *

安娜第一節課是去12到13歲的五年A班。她在上課前最後一次鈴響時進入教室。小孩們起立、敬禮後在書桌前坐下。但是要好一段時間他們才安靜下來。拍著桌面、把椅子搖到吱吱作響,有人重重地嘆了一口氣,很顯然地不願收起無憂無慮的晨間心情。

 「今天我們要繼續學詞性。」

現在就完全安靜了。一輛貨車緩慢隆隆行駛過光滑大馬路的聲音在這間教室裡都聽得很清楚。

安娜記得去年自己在上這堂課時有多緊張。她像個女學生在準備考試一樣,不斷自顧自地重複念著教科書上名詞的定義。她不知道有多蠢地害怕學生們會聽不懂!

她笑著那些回憶,調整了沉重髮結裡的髮夾,感覺自信像血流一般自然地流過全身,開始用一種冷靜平穩的聲音說:「名詞就是代表一種對象的字──也就是人、物或性質。文法中的對象就是一種你能問這是甚麼?這是誰?的東西,比如說:這是誰?學生。這是什麼?書。」

「我可以進來嗎?」

一個腳上穿著蓋滿融化雪花的破舊氈靴的小小身影站在門口。被風吹紅而發熱的圓臉好像快要迸開一樣,眉毛結著白白的霜。

「又遲到了,薩福斯金。」和大多數的年輕教師一樣,安娜也喜歡嚴格一點,不過現在她的聲音稍微帶著一點哀傷的語調。

薩福斯金想說沒事了,就趕緊溜到自己的座位上。安娜看著他把自己的油布書包塞到書桌裡,頭轉都沒轉就向他隔壁的人問事情。

薩福斯金的遲到惹惱了安娜;這個情況似乎破壞了她今天的美好開端。地理老師,一個像夜蛾般的矮小皺巴巴老女人,也曾經向安娜抱怨過薩福斯金常常上課遲到。她也抱怨過其他事情──小孩們上課不專心、有夠愛吵鬧。「早上第一堂課都超煩人的,」她說。也許吧!對於不知道如何保護學生利益的無能老師而言,安娜輕蔑地想著,所以主動和這些上了年紀的女人對調上課時間。不過她現在受到良心的責備;在安娜寬大為懷的調課背後,那個老教師顯然很了解這種挑戰。

「全部都懂了嗎?」她問學生。

「懂!」孩子們異口同聲地說。

「很好。那就給我幾個例子。」

在短暫的沉默之後,有人吞吞吐吐地說,「貓。」

「正確,」安娜說,她想起去年也是這樣,「貓」也是第一個答案。

之後例子就像溪水般湧入:窗戶…桌子…房子…馬路…

「正確,」安娜向他們一一確認。孩子們都好高興。

安娜很驚訝,小孩們因為發現自己熟悉的字有另一個新角度而如此喜悅。起初他們只是回答日常生活中常用的字、有形的東西:推車、牽引機、桶子、鳥巢……後面有個叫法斯耶的胖男孩小聲地不斷重複著「雞肉、雞肉、雞肉。」

不過有人猶豫不決地說,「城鎮。」

「很好,」安娜鼓勵地說。

「街道…勝利…詩詞…遊戲…」

「好,已經夠了,」安娜說,「我知道你們已經了解了。」

學生的聲音心不甘情不願地漸漸消失;只有胖胖的法斯耶的「雞肉」還從教室後面傳過來。突然間,好像剛睡醒一樣,薩福斯金站了起來,急切地大喊出,「冬天的橡樹!」

孩子們都笑了。

「拜託,安靜!」安娜用手重重地往桌子拍了下去。

「冬天的橡樹!」不顧周圍的笑聲或是安娜的命令,薩福斯金又重複了一遍。他的態度讓人感到很奇特。這個詞好像告解一般迸出來,好像某個不能不說的光榮秘密。

安娜勉強控制自己的憤怒,不解又惱怒地問,「為什麼是『冬天的橡樹』?『橡樹』就夠了。」

「橡樹沒啥了不起。冬天的橡樹,這才是你要的名詞。」

「坐下,薩福斯金。這就是遲到的結果。橡樹是名詞,『冬天』在這個情況裡的用法我們還沒學到。你休息時間到老師辦公室。」

「以後你就來得及上課了吧,」薩福斯金後面的人小聲地說。

薩福斯金自顧自地笑著坐了下來,老師嚴厲的聲音一點都並沒有澆熄他的熱誠。這小孩有夠難搞,安娜心想。

課程繼續著。

* * *

當薩福斯金走進教師辦公室時,「坐下,」安娜說。這個男孩很高興地坐到一張沙發椅上,彈晃了好幾次。

「拜託你可以告訴我,為什麼你上學老是遲到?」

「我真的不知道,安娜‧瓦希葉那,」他比出驚訝的手勢說。「我上課前一小時就出門了。」

看起來即使是這種微不足道的小事,也很難建構出真相。有很多小孩住的地方離學校遠得多,卻沒有人需要超過一小時以上才能準時到這裡。

「你住在庫茲敏基,對吧?」

「不,我住在療養院旁的住宅區。」

「那你還好意思告訴我,你提早一小時出門上學?為什麼啊,療養院到大馬路只要15分鐘,從大馬路走下來也不到半小時啊!」

「但是我沒有從大馬路走下來過。我穿過森林抄近路,」薩福斯金很認真地說。

「那就別那樣走,」安娜面無表情地糾正他。為什麼小孩都要說謊?她很不高興地想著。為什麼薩福斯金就不能跟她說,「對不起,安娜‧瓦希葉那,我停下來和小孩子玩雪球,」或是更坦白地講其他原因。但是這個男孩就沒再說別的,用他大大的灰色眼睛看著她,好像在想著她還想要求他講什麼。

「那就不太好,薩福斯金。我必須和你父母談談這件事。」

「我只有媽媽,安娜‧瓦希葉那,」薩福斯金低聲地說。

安娜尷尬地臉紅起來。她想起這個男孩的母親,她兒子叫她「淋浴護士。」一個在療養院水療組工作、看起來憔悴疲憊的婦人。因為長時間接觸熱水,她鬆垮蒼白的手看起來像棉花做的一樣。在她丈夫死於戰爭後,她孤身一人盡最大的能力扶養四個小孩。她當然已經夠操煩到無法擔心自己兒子的行為。但還是一樣,她們必須見面。

「那我就必須去找你媽媽,」安娜說。

「一定要去,安娜‧瓦希葉那。她看到你會很高興。」

「我才不信。她是輪哪一班?」

「第二班。她在三點上班。」

「那好。我兩點結束。學校結束後我們就馬上一起去。」

* * *

薩福斯金帶著安娜‧瓦希葉那沿著學校後面的小路開始走。他們一進入森林,身後那些被雪重重覆蓋的雲杉枝隨即合攏起來,他們發現自己置身在一個平靜異樣的迷人世界。鴉雀不時在林間飛來飛去,搖晃著伸散的樹枝,敲落乾枯的松果,偶爾折斷一根脆弱的小樹芽。但是這些聲音很快就消失不見。

四周事物一片銀白。只有高聳樺樹的優雅編織襯著藍天,彷彿是印度墨的素描。

小徑沿著一條結冰的小溪出現,有時剛好靠著河岸,有時爬上一塊浸濕的高地。偶爾樹林會退開,露出一條陽光普照的十字路,交疊著像錶鏈樣式的野兔足跡。也有比較大的足跡,形狀像酢醬草。這些足跡都延伸進入濃密的森林。

「麋鹿腳印,」薩福斯金指著安娜所看的方向說,「不用害怕,」他好像讀出她眼底說不出的疑惑。

「你有看過嗎?」安娜問。

「麋鹿?沒有。沒那麼好運,」薩福斯金嘆了口氣說,「不過,我看過麋鹿便便。」

「什麼?」

「糞便,」薩福斯金不好意思地解釋。

小徑延伸進一棵歪曲的柳樹下後,又跑到溪流裡。溪面有些覆蓋著一層厚厚的雪;其他蓋著透徹閃亮的冰鎧甲,還有一些沒有結冰的水像是惡魔眼睛的深色黑點。

「那邊為什麼還沒結冰?」安娜問。

「溫泉。你看,那邊有一道溫泉正冒出來。」

安娜彎腰看那道清澈的水,看見一條細長顫動的線從溪底升上,在還沒到達水面前就散成許多小泡泡。看起來好像一株有著細莖和小白花的百合。

「這邊有很多溫泉,」薩福斯金熱心地解釋;「所以溪流從來不會完全結冰。」

他們來到另一條沒有結冰的支流,水中一片漆黑但又透淨。

安娜把一團雪扔了進去。雪並沒有融化,而是突然變大後下沉,好像某種凝膠的綠色雜草般在水中散開。她覺得太好玩了,就開始把雪敲到水裡,想要把比較大塊的雪敲成特別的奇幻形狀。沉迷在這個遊戲中的安娜,沒有注意到薩福斯金已經跑到前面去了。他在溪流上面的矮樹枝上休息,坐著看安娜。一層薄薄的冰覆蓋著溪流,輕盈瞬逝的影子不斷在溪流上移動。

「你看冰有多薄;都可以看到下面流過的水,」安娜邊走近這個男孩邊說著。

「喔,不對,安娜‧瓦希葉那,那是因為我坐的樹枝。樹枝搖晃的影子映到跟著搖晃的冰了。」

安娜尷尬地臉紅了。看來在森林裡,她最好閉上嘴。

薩福斯金在前面走著,稍稍彎著腰,熱切地四處張望。安娜在他身後跟著。

蜿蜒的小徑帶著他們走啊走的。這些樹林和巨大的雪堆好像永無止盡,迷人寧靜而燦爛的陽光也是。

突然一片藍白色的補丁在前方閃耀。樹木越來越稀少。小徑圍著堅果樹叢,一大片的森林空地隨著陽光在他們眼前漫延開來。在空地正中間矗立著一棵穿著閃耀白色衣裳的老樹,像教堂一樣地高聳莊嚴。樹枝遠遠延伸到空地之外,雪停留在樹皮的裂縫中讓巨大的樹幹看起來像是鑲嵌了白銀。乾枯的樹葉並沒有掉落,覆蓋著雪倒像一頂王冠。

「冬天的橡樹!」安娜倒抽了一口氣。她虔誠地接近這棵樹,在閃閃發光的樹枝前面停了下來。

薩福斯金沒有注意到老師心中的激動,自顧自地在樹幹下面忙著什麼,好像這棵壯觀的大樹是一個多年熟悉的老朋友。

「過來這,安娜‧瓦希葉那,」他喊著。「看!」

他推開一大塊下面混黏著土壤和枯葉的雪塊。在下面的空洞有一顆小球沾著一些枯葉。這些像骷髏碎片一樣的枯葉上面插著許多尖銳的針。

「刺蝟!」安娜大叫。

「你看他把自己藏得多好?」薩福斯金小心地把這隻身上蓋滿土壤和雪來保護自己的不動的刺蝟放回原地。然後他在另一個地方挖開一個小洞穴,穴口懸著冰柱。洞穴裡面有一隻棕色林蛙,緊繃的薄皮閃爍著像油漆一般的光澤。

薩福斯金碰了碰這隻林蛙。它一動也不動。

「他很狡猾不是嗎?」薩福斯金評論著。「假裝自己死掉了。但是只要陽光把它溫暖一會,就會看到他馬上跳起來。」

薩福斯金帶著安娜走過這個他再熟悉不過的世界。橡樹裡面和四周有無數其他房客在這居住:小蟲、蜥蜴、昆蟲。有些藏在樹根下,有些藏在樹皮的裂縫裡。他們看起來瘦弱、憔悴,沒有活力,但是他們在這蟄伏度過整個冬天。這棵強大的樹貯存了一整窩的熱量,這些小生物再也不會想換別的地方來躲了。安娜著迷地看著這種隱藏的森林生態,她是如此地無知。

「啊啊,媽媽現在上工了!」薩福斯金跑來焦急地說。

安娜看了看錶。三點十五分。她覺得很為難。她對自己的人性弱點感到羞愧,內心祈求著橡樹原諒她,她說,「看吧,薩福斯金,這只能證明,捷徑不一定是最好的選擇。從現在開始,你必須要走大馬路。」

薩福斯金低頭不語。

天啊!安娜心想,這不正好清楚地證明了我的無能嘛!

早上那堂課閃過她的腦海。她的解釋有多麼無聊枯燥,完全缺乏感情。她教給孩子的語言是他們的母語,原來是如此美麗,形狀、顏色和意義都如此地豐富!好個有經驗的老師啊!她只要肯沿著小徑走幾步艱難的路,就能好好地學到一輩子所能學的東西。不會轉彎只會走正確的路又怎樣! 要不是有學生喊出自己熟悉的字所帶來的喜悅、一種她從來沒有好好欣賞和分享的喜悅,她怎會知道自己原來是無可救藥的迷途羔羊。

「謝謝你,薩福斯金,帶我走這趟愉快的路,」她說。「我剛才跟你說的不是我的本意。你當然可以繼續走這條森林小徑上學。」

「謝謝你,安娜‧瓦希葉那。」薩福斯金高興到漲紅了臉。他雖然當下想答應老師永遠不會再遲到,但是又猶豫了一下,因為怕自己不能信守承諾。他翻起自己的衣領,拉低自己的帽子,說,「我陪你走回學校。」

「不,不用了,我自己找得到路。」

他疑惑地看著她,然後撿起一根長樹枝,折下細的那端遞給安娜。「拿著,」他說。「如果有麋鹿往你這邊走來,只要打他的背他就會使盡全力地跑開。不過最好別打他,只要對著他揮揮樹枝就好。你懂吧,他可能會生氣,然後永遠都不回這片森林。」

「不用擔心,我不會打他,」她保證著。

她往回走了幾步,然後又停下轉頭再看這棵冬天的橡樹最後一眼,夕陽照得橡樹有點桃紅。一個小小的黑色身影站在樹幹下。薩福斯金沒有回家。即使從遙遠的地方,他還是停留著守護老師回家的路。

安娜突然發現,那片森林中最美好的存在並不是那棵冬天的橡樹,而是這個穿著破舊氈靴和破衣的小男孩,這個「淋浴護士」和死於戰爭的士兵兩人所生的兒子。

她向他揮揮手,繼續走自己的路。

( 知識學習其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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