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餐用的悠悠閒閒是種福氣。

慢條斯理的早餐，看山是山，看水是水；餐桌上的美食，就只是美食。雅致的餐具、可口的食材、落地窗外的花草，還有那片湛藍的青空，海灣上的船帆片片，那才真正是吃早餐，足堪說「享用」這種字眼。

不知何時開始，逐漸講究起了餐桌上的一切。與其說那進程是偶爾靈機一動，無寧說是心境的變化，淨空了自己，活在當下，快樂當下的思維。

吃洋式早餐，重咖啡、重果汁習慣幾乎已 25 年了。那習慣約莫是來美唸書，在學校餐廳打工時養成的，與中式早餐的絕緣想必也就是那時形成了。倒是咖啡品味是自己養成的，學校的咖啡自然是雞肋，食之無味棄之可惜。值得一說的倒是學校的果汁。此次日本行，8 個晚上俱投宿在高知名度旅館，相中的就是翌晨五星級旅館所提供的 buffet 早餐。就種類而言，buffet 上所提供的果汁居然少的可憐，好的 buffet，頂多三種選擇，遠不如學校餐廳裡的繁多；倒是咖啡皆水準之上，服務亦佳。依猶記得初次入學校餐廳，各種果汁一字排開，五顏六色，五花八門極為壯觀，引人食慾；頗讓未見過世面，鄉巴佬十足的自己眼界大開，為之大大一嘆。從常見橘子汁、蘋果汁、鳳梨汁、葡萄汁、cranberry 汁、到綜合果汁，再加上既白復濃郁的牛奶，直讓自己徘徊其前無從落杯。直到吃出心得，曉得甚麼樣食材，搭配甚麼樣的果汁，方解決了無從落杯之憾。想想自己的嘴刁約莫也是那時無意中培養出來的。

嘴刁後，是考究，不願等閒視之，總把早餐當成大事、主事。烤吐司、烤 bagel 講究火候，色澤求金黃色，蘇軟中有其咬勁。微溫的吐司最是怡口，然後再塗抹適宜的果醬，不同果醬又是帶來不同風味。而 bagel 重的卻是那層厚厚的 cream cheese 與不同肉質的 ham；然後鋪陳上翠綠的 lettuce 與淡黃色煎蛋，再澆上紅紅蕃茄醬，便是色澤漂亮且怡口的美食了。有時心血來潮想換口味，就改成一片吐司、兩片溫熱hash brown、兩條色澤恰到好處的小香腸、些許炒蛋與水果。就著不同食材，不同的心情，總是煮不同豆子的濃咖啡；於是，這些年下來不能須臾離開咖啡，必得餐餐俱備。

這回日本行，在濃濃唐風的京都，是住在歷史悠久卻甚豪華HOTEL              OKURA 裡。OKURA 有三大間各提供不同風味早餐，自己終究還是挑選西式為主，面一樓街景的 buffet 餐廳。或是忙怕了，或是看懂了，隨著年歲與心緒的沉澱，也就越來越喜歡那種緩緩、帶著慵慵懶懶的人生步調。早上六點多就進了餐廳，悠悠閒閒無所適事地啜飲著咖啡，看著街景，進用著豐盛的早餐。落地大窗外，正是急於上班的人群，等候公車的上班族，冷清的街道遂逐漸甦醒過來。一窗之隔，兩樣情。

自己也曾是那群人之一。

忙於上課、家教、談戀愛的大學生活，與打工的留學生時代，總是四個字可一言盡表：阮囊羞澀，怎一個窮字了得。那時期的早餐總是在寒澹囫圇中渡過，說早餐其實是誇大了；說早點、塞飽肚子許是更貼近些。從早點而說早餐，如今想想，也是開始有收入，隨著阮囊趨豐後，方行有餘力漸漸改善的。雖說看開、看懂時，就已急流勇退金盆洗手，不肯再為一輩子都已取之不盡的五斗米再折腰、再委屈自己了；可人生也已過半，夜行晚班列車已悄悄離站，一分一秒遁隱在暗夜漆黑裡，叫也叫不回來了。列車聲在空蕩蕩的月台漸遠漸稀，帶走的是金不換的青春與年少的摯情。凡事有代價，這端得到，那端失去，獲取的代價總得以犧牲某些更珍貴的東西來易換。人生，想必就是如此。

那些年奮鬥的印象，還是很清楚的。回台伊始那十年，除了一週兩天早課外，倒能從從容容進用早餐，安安詳詳迎接清晨第一道曙光。偶爾，清晨夾雜在趕車、趕打卡，固定朝八晚五的人潮裡；人人總是快步行走，行色匆匆，不曾猶豫。即令早餐店裡，也是股肅殺匆匆氣氛，入眼儘是囫圇吞膳上班族。為五斗米折腰裡，看到人生的無奈與煩瑣；看到的是那張叫人無處可逃的大網，牢牢自天而降，罩蓋著凡夫俗子，罩蓋著你我他。網中人，跑也跑不掉，衝也衝不出去；每個人都是一頭困獸，都得壓抑、犧牲某一部份的自我，以便衝殺出一條生路來，來履行做兒子、當丈夫、為人父裡那些因宗法制度下彼此關聯，環環相扣的義務與責任。等到回過神來，給自己喘口氣時，不禁自問為的又是甚麼？卻又何必？

營營青蠅，止于樊，可那確是最真實的人生。

想想自己得免於清晨的行色匆匆，那也真是好大的福氣了。

如今三餐裡，最在意的仍是早餐。在花園餐室裡，閒閒復閒閒看那海天一色，聽那鳥鳴風聲，慢條斯理的動刀弄叉，享受清晨，享受用餐的寧靜。

隨著學習行李簡單，學習放手、丟開來更善待自己，悄然發現慢條斯理、嘴刁、考究食材後，更多了份閒情逸緻，愛屋及烏中兼顧著早餐時入眼的賞心悅目。依著食材，有適其多寡的餐盤；依著果汁，有適其顏色的杯子；依著鮮花葉片，有適其大小的花瓶。那是份虔誠與感恩，食物的擺設、餐盤色澤的諧調、餐桌上的時鮮花卉、再邀約蕭邦、莫札特，或請 Vivaldi 的四季，在這四季清晨伴著自己，撫慰著自己，人生復有何多求。相看兩不厭，惟有早餐如此。

莫思身外無窮事，滿心的知足與感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