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好的方城之戰，因為伊的密集求職面談而順延幾天，這頗壞了老殘的興頭。

伊是老殘所知道第一個領失業救濟金的台灣婦女。

伊也是老殘第一個知道開著賓士車，謀求月薪千把元工作的台灣婦女。

伊曾是年營業額超過五百萬美金企業的老闆娘。

這些日子來，老殘過的好不愜意。健身房、游泳、三溫暖之後，雀戰登場，上館子，然後回頭再築雀城。總是凌晨半夜了，方始心滿意足摸黑驅車北歸，沉睡至隔日中午。圈裡，大伙皆如此，也沒聽得有誰須上班工作。於是，領失業救濟金與台灣婦女、或者開著賓士車覓求低薪職位，這些意念不僅從不曾在老殘小腦袋瓜子裡出現過，兩者更都是黑白、明暗，彼此互相抵觸、衝突，根本不可能發生的。說的更白些，彷彿從台灣來此的這批腰纏萬貫商業投資大亨們的配偶，財富必定與她們永遠相終始。老殘耳濡目染知道很多這些台灣太太們已經被先生或明或暗的升了官，眾所周知的當了大房，穩居正宮母儀天下；但頓失財富淪於困窘，明艷照人的伊倒是第一位。

數年前，伊丈夫意外過世後，龐大家財瞬間遭人吞食而消失，伊自此陡然間從雲端摔落。伊的先生氣宇昂揚，端是一表人才，兼之體貼周到，極有女人緣。伊十餘年提心吊膽的婚姻生活自不在話下；套句施寄青用語，伊的十餘年守門球員生涯是又驚又累，未及終場還是失了分，給進了球。伊心緒複雜的追敘：「我偷偷記下丈夫車子的里程數，因為我知道辦公室至住家多遠。」語氣神態仍深深追念戀著逝去丈夫的伊，仍只記得丈夫的好，不怨懟他的花心。老殘不知伊是失去後方知珍惜，抑或如伊所宣稱本性使然。不過，那畢竟都不再重要了；老殘深以為念的還是伊能否真正走出那失夫之痛，與走過那一場後，究竟有無人生與婚姻的體悟。畢竟橫亙在伊面前的還有著萬把多個日子，30 餘年的歲月啊！

場面上的才子配佳人，笑聲爽朗的伊，背後有著濃濃的血與淚。

寡居數年之後，伊終於開始交往異性。情人節當天，下了牌桌的伊，直接進城，赴晚上九點約會。

次日電話裡，仍是抱持傳統，以結婚為前提而交往的伊，不無失望怨歎的向著老殘訴說著：這位教音樂的白人大學教授，直接表明他是個不結婚的男人。移民出國已 30 年的伊，究竟仍然道道地地的中國人。

顯然，兩人對兩性交往的定義不同，期望值也相異。

一眼就看出厭倦於經濟壓力，兼之又孤枕無眠的伊，是如何的殷切想再落錨紮根，再找個棲身港；結了婚，執子之手與子皆老始終是極大部份老中的婚姻觀。老殘無奈，卻只能盡朋友友直責任，倒反問出：「妳清楚自己要甚麼嗎？」「清楚自己的價碼嗎？」

伊的婚姻觀，對男人而言，彷彿是個陷阱。想著、想著，老殘突然想到了「長期飯票」這個字眼。伊身上所有的，每個女人也都有，充其量或更豐滿或更瘦小罷了；何況，美人遲暮，風華漸去了。午餐總是有代價的，就怕不知自己荷包有金多少。老殘心中終究無個底，不知伊往後的路，是顛顛簸簸，或一路順暢。想想著著，老殘不禁嘀咕起來，書上說五倫，夫妻這倫卻少有著墨：說出來的，形之於文的，也盡是陳腔高調。就因著男性宗法制度，這千百年來，多少婦女、寡婦影單人隻，在漫漫長夜裡孤寂老去，多少的辛酸綿綿無絕期；老殘一想到那高高矗立卻不知葬送多少女人青春的貞節牌坊，不由得嚇的一身冷汗，暗道僥倖，還好身為男兒身，妻孥已遠遠遁離老中國了。

出身父系威權社會下的老殘，總是對著女性有著份說不出的憐惜，一份己所不欲勿施於人的情緒。總是希望芸芸眾生能理解男女相處，其實也與商業行為供需的道理相同。供需不平衡，交易自然不能持久，婚姻自然生變。若得當事人男歡女悅，各取所需，第三者有何空間？市場上若有人重新出價，總是當事人間彼此的供需出了問題。硬用法律或道德來強迫，繼續執行舊契約，歷史告訴我們，那是行不通、不管用的、傷害會更深的。

老殘座下駒將屆四年，已開始覓尋新代步工具；馬種固是琳琅滿目，保固期卻總是雷同。屢遭白眼的老殘，終於無功而返，無馬商願意提供終身保固期。

雖說老殘與洪都百煉生劉鶚氣味相投，皆食古不化，滿口仁義道德，頗有老冬拱之嫌；惟獨男女人生之大慾，現代老殘卻有驚世駭俗之說。男女之相處，可結婚、可同居、可走婚等等，充其量名稱各異；不就是一男一女同住在屋簷下，關起門來，衣服一脫，其實都做同一事。只是，這檔事一定得有個前提：男歡女悅，容不得強逼。

如果這個前提是個充要條件，而為大家所同意；一旦一方無復再歡悅，強令雙方再繼續同住一屋簷下，就違反男歡女悅前提了。婚姻制度不當成為強行求歡的幫凶，不當成為求救無門的原因。

老殘素來主張男女相處其實是一契約，一紙有時間制約的約定；就如新車有保固期限般，保固期屆，雙方方再議續約事宜。一紙契約定下，若得地老天荒，天長地久，豈不形如終身賣身契，容不得犯錯。中國傳統婚姻說相愛永不渝，或牧師在結婚證辭裡說的直到永永遠遠，不僅不人道，更不切實際。

那是種笑話。

不孝有三，無後為大，也是種大笑話。

發展中國家的超低生育率，及現代社會經濟結構與發展，自然使得紅塵男女都得在經濟壓力下，首先選擇自保，不願生育。孩子將成為婚姻裡的副產品，而非首要目的；傳宗接代慢慢的也將成為笑談，不切實際。

於是，老殘逕自提筆給魂魄仍住在中國的祖先去了這麼封信；然後，老殘燈下靜坐，等候挨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