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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08/29 14:11:07瀏覽5784|回應0|推薦23 | |
在孟買我最不願意見到的除了沒鞋穿,渾身髒兮兮衣不蔽體的小乞丐之外,就是皮膚額黝黑,頭上頂個小鐵盆,在工地裏裏外外搬運泥土的婦女。 同情女人從事這類的勞力工作聼來似乎有點歧視男性的心態,男人做這種工作就可以嗎?倒也不是,看見男人頭頂小鐵盆赤腳穿梭在工地一樣覺得難受,但總是比不上看見穿著紗麗的婦女在做同樣的工作,尤其在讀到一則新聞提到這些以勞力討生活的女人,每天的工資竟然比不上永遠不會喊累的驢子之後,再看到她們就更難受了。 這些在工地裏幹活的人許多屬於印度種姓制度裏什麽階級也排不上的“不可碰觸之人”(Untouchable),顧名思義,這個階層的人髒的令人不願碰觸,中文翻譯成特別難聽充滿歧視,但某種程度上又十分貼切的賤民。 之後他們有另一個名稱達利特(Dalit),雖然不再是不可碰觸,還是有破碎和被壓抑的含義。稍後印度聖雄甘地則把這些名稱改爲哈里江(Harijan),意思是上帝的子民,但是這個名稱一般說來還是不普遍。 每次聽見看見這個詞,不知爲何老是想起80年代凱文寇斯納,史恩卡納利萊和勞勃狄尼洛主演的電影鐵面無私(The Untouchables),講的是正氣凜然的警察揭發腐敗的故事,感覺格外諷刺。 印度的種姓制度把社會分成四個階層:從事祭師工作的婆羅門是最高級的,接著是戰士階層刹帝利,然後是商人地主的吠舍,和農工階層首陀儸。這四個階層之外(outcaste)就是賤民了,他們的社會地位的確非常卑賤,或者嚴格説來,他們根本沒有所謂的社會地位,被排斥於印度社會的框架之外。 一位婆羅門階層的朋友告訴我不僅他本身謹遵印度教的禮儀,他住的公寓更是一絲不苟,調查了住戶的祖宗八代,身家高尚清白夠格才准入住,還得寫下切結書保證連肉也不會帶進公寓大樓一步。我當時只是納悶:那麽如果賤民不吃素,可以進入大樓打掃廁所嗎? 見過網路上一張膚色從頭到腳逐漸加深的人形圖,很清楚的解釋了種姓的階級:婆羅門是頭,刹帝利是雙手,吠舍是雙腿,首陀儸是腳掌,而賤民則是被踩在腳底下,不屬於人身範圍。 膚色黝黑的印度人不見得是賤民,可能是任何階層,但是如果從事的是撿垃圾或是工地打雜的工作,多半就是賤民了,一般而言膚色比較黝黑。雖然印度憲法已經明文禁止種姓制度,但是幾千年下來的傳統,不是說不存在就不存在的。 搬到孟買後時有耳聞賤民階層在鄉下地方如何被歧視,但這種情況再在都市裏畢竟比較少見。一日在報紙一角看見一則新聞,只有短短幾段,簡單敍述屬於賤民階級的一家四口因爲土地糾紛,在離孟買七八百公里遠的一個小村莊被謀殺了,警方正在調查。過了一陣子和幾個印度記者聊天才知道這並不是單純的土地糾紛,而是牽涉到根深蒂固的種姓制度。 原來這個賤民家庭因爲拒絕讓村子裏的上層階級毫無道理的從他們擁有的土地上開路,一天晚上一群人衝進他們家中,當場殺死兩個兒子再綁走母親和17歲的女兒,她們接著被五花大綁全裸遊街示衆後加以殺害。屍體就被丟在路邊的大水溝裏,這種近乎石器時代的野蠻行爲在報上只佔了小小的一個角落。 一些媒體開始調查,發現在這個只有一百多戶人家的小村落裏風聲鶴唳沒人敢説話,社工們拍下的照片中顯示兩個女眷在被五花大綁全裸遊街之後,竟然還在大庭廣衆之下被淩虐輪暴後才被殺害。村民們指證歷歷偷偷告訴記者這一家人被謀殺的經過,但是法醫鑑定卻表示強暴完全是無稽之談,警方很快逮捕了一些人後草草結案。 不久後印度最大報印度時報一名女記者做了深入採訪調查報導,標題是:“不過是另一個強暴案件罷了”,強烈諷刺遇害的賤民受到非人對待,而他們的冤屈在印度卻是永遠無法獲得平反的。 和尼爾生談及此事,他告訴我在他南部家鄉裏的真實情況。在路邊的飲料攤,賤民有錢可以去買飲料,但是他們不能用一般人用的玻璃杯或是不銹鋼杯,必須用椰子殼,喝完就丟。這種極端的歧視雖然在城鎮已經漸漸少見,但是在偏僻地區賤民還是有許許多多的限制,例如不能經過印度神廟,即使是祭師的家也得繞道而行。 一日在史特蘭德書店找關於賤民的書,問了戴眼鏡的店員,他轉過身抽出一本薄薄的書遞給我,微微點頭一言不發又回到他的老位子站著。 書名“不可碰觸之人”(Untouchable),是著名作家安南(Mulk Raj Anand 1905-2004)在1935年出版的第一本書。有著英國劍橋大學博士學位的安南是印度最著名的英文作家之一,著作以描述印度下層生活居多,有印度狄更斯之稱。安南同時也是印度獨立運動的重要推手之一。 這本書敍述屬於賤民階層的廁所清潔工巴卡的一天,書中記錄他和其他階層人之間的對應,他必須邊走邊喊話,好讓大家知道“不潔之人”來了,趕緊避開。在宗教至上的印度他不僅不能進神廟禱告,還必須繞道而行。除此之外,也得毫無怨言全盤接受任何人對他的辱駡或是冷嘲熱諷。 安南為本書做了令人心酸的結束:巴卡在一天結束之後,發現只有現代科技可以解救賤民悲慘的命運:抽水馬桶。如果家家戶戶有了抽水馬桶,印度就不需要有專門打掃廁所的賤民階層了。 就在印度時報深度報導賤民全家被謀殺的慘劇之後,孟買所在的馬哈拉斯特省陷入一種淡淡的不安氣氛,每隔一陣子就要聽説某個地方有賤民聚集抗議。來自印度底層的憤怒,終於在安倍卡(B.R. Ambedkar 1891-1956)銅像在街頭被污損之後爆發了。 出身賤民階層的安倍卡是印度早期少數接受大學教育的賤民之一,還在英國和美國拿到法律政治經濟等等的學位,終其一生為爭取賤民應有的人權而努力。安倍卡由於父親在英屬東印度公司工作的關係,得以在公立學校上學。安倍卡曾描述過他上學的情形:如果學校裏的打雜工不在,他就沒有水喝,因爲賤民是不允許直接接觸飲水和裝水的容器的,以防水和容器被污染。 儘管安倍卡在學術上有優秀的表現,在他學成歸國任職的學校裏,同事們還是不願意和他共用一個水壺。在1927年他終於忍無可忍,踏上漫長而艱苦為賤民爭取人權之路,從呼籲賤民可以在公共飲水站飲水,可以進入印度廟宇禱告開始。 1935年安倍卡宣佈他打算離開種姓制度的印度教改信佛教,並且要求追隨他的信眾也改變宗教信仰。1947年印度從英國殖民獨立,安倍卡成爲印度獨立後的第一任法律部長,參與制定印度憲法。1956年安倍卡正式離開歧視賤民的印度教成爲佛教徒。 雖然在安倍卡的努力之下,賤民可以在公共飲水站喝水,可以進入印度神廟祭拜禱告,但根深蒂固的觀念還是存在,偏遠地區還是有神廟不准賤民進入,奧瑞沙省一座神廟在一位出身賤民階級的部長造訪之後,立即關閉舉行印度教淨化儀式來清潔被賤民拜訪過的神廟。 安倍卡終其一生爭取賤民人權和他孜孜不倦的做學問精神贏得來自不分階層的敬佩,尤其是人口上億的賤民階層家中,安倍卡的相片常常和印度神像並列。 公共場所隨處可見戴著眼鏡的安倍卡一手拿書另一手指向前方的銅像。由於安倍卡在孟買接受高等教育,孟買所在的馬哈拉斯特省對安倍卡的崇拜更是不可言喻。所以可以想像安倍卡的銅像一旦被污損,會煽動什麽樣的群衆情緒了。 我坐在電視機前看著各地被燒毀的火車公車,憤怒的民衆眼露凶光手持木棍石塊,攻擊政府單位甚至路過的無辜車輛行人,心情十分複雜。我是絕對反對暴力的,可是我連賤民階層幾百年來受到的千萬分之一的歧視都沒有經歷過,我能發表什麽意見? 不久前新聞報導裏那個在抵抗被強暴之際,眼睛被硬生生戳瞎的14歲賤民階層小女孩,不是我的親人朋友鄰居,我怎能體會電視上看似暴民的人在作出不理性的暴力行爲之下,是何等不為人知的絕望? 這起持續三天的暴動,在印度警方派出數千名警力在各地維持秩序,逮捕了上百人之後終於落幕。警方稍後逮捕了了幾名賤民青少年,據稱他們對警方承認是在喝酒之後,酒醉鬧事污損了安倍卡的銅像,以至引起一連串的暴動。是真是假,不得而知。 至於殺害賤民一家四口被逮捕的八名冷血村民,幾年官司下來,兩人無期徒刑,其餘六人二十五年有期徒刑,沒有一個人被判印度並不罕見的死刑。這件喧鬧一時,驚天動地的謀殺賤民一事,很快的就被媒體遺忘了。 接著每過一段時間,又要在報紙的一角讀到短短的幾段:賤民女孩慘遭強暴,賤民土地被強佔,賤民堅持進入神廟被聚衆毆打。再怎麽熱愛印度如我,此時我對她是心存怨恨的。 (本文圖片全部取自網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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