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過台中柳川街頭，昔日的鶯鶯燕燕【註一】已然被規劃整齊素潔，唯一不變的仍是那一株株隨風飄逸的楊柳。因“時間性”而聚集的飄零，呼應的一群蓬鬆垢面的人影，慢慢集中在民族路口。

這個時刻，瀕臨正午時分…映入眼簾的景象是很“慈濟”的；只是對象明顯稱不上“災民”，事實上只能用“街友”來統稱（或者更讓人格格不入的…“流浪漢”）。

這裡是一間私人公益圖書館，免費提供全年無休的餐食，給市區碩多的流浪漢（分別是正午十一點半與下午五點半的中、晚餐…據說在除夕春節還會適時加菜），儘管菜色極其平常，也稱不上美味；那卻是每個街友摩肩擦踵的期待。

有那麼幾次，我曾心血來潮的想趨前，去體會各式鍋碗瓢盆的心情。無奈礙於唯恐引來更多狐疑的眼光而作罷。（那樣的伙食，我總以為能嚐出更多屬於社會的味道）。

終於在按耐不住好奇心驅使的一個午後，我從遠觀的佇立，轉而融入的參予。緩緩的…我走向三三兩兩街友聚集的身後（他們總在領食之後，散落各個角落，或者以地為席，或者打包而去，另覓一種屬於自我空間的自由），等待適當而不顯睥睨的切入點。

我遞出了一包黃殼長壽煙（那是我刻意購買的…據說那是流浪漢“流行”，也是僅能期待的一種煙草；雖然我見識過他們摭拾過路邊任棄的各式煙頭）對著剛剛用完餐的“朋友”，獻起了基本誠意的殷勤。

「少年仔…我納欸沒看過你？！你新來ㄟ喔？」沾著飯粒的黑黃手掌接過香煙。長髮男人，用著狐疑的眼光打探著。

「沒啦！我底勒找人…不是…我底勒等人啦！無聊尬你納開講…」編了個藉口，我心虛的頻頻“出搥”【註二】，還不忘下意識的看著自己的裝扮…我看起來也像遊民啊？！

「你問我就對啊！這沒人我不識的…」看似開朗的他，一股腦自顧自的高談擴散起來。

瞬間一幕幕熟悉的社會剪影，開始被出陳拼湊。這個長髮男子（與其說長髮，不如說是“自然”捲燙的糾結盤據，還散發著難聞油漬）一味訴說當年的叱吒，如何坐擁幾十人夥計的老闆身影。只是轉折淪落的過程，卻噓聲的僅以“生意失敗”代之。（當然…妻離子散的描述，更令人疑竇的把責任推開）

「這款生活麥嫌啊！…自由擱沒人管！」他露出一口黃牙，笑著有點諷刺。只是話鋒一轉，冷冷的冒出一句：「選什麼總統，幹ㄨㄨ！什麼人做攏同款…死“賊頭”【註三】趕來趕過去，害我們叨位攏抹駛去！」他狠狠的刮著保麗龍碗。

我對著他戳來戳去的魚屍體無言以對！…同一時間，我看到右前方一個“乾淨整齊”的老人。

「他啊！是一ㄟ白痴！」他彷彿發現我的視線，順勢解開疑惑。

「不跟你說你絕對不知道，他還是一個大學教授，厝裡有錢擱學人睡街仔…說什麼阿ㄋㄟ卡自在。阿娘喂…每一遍“好生嗣小”【註四】來找，攏哭尬喊娘叫爸，他攏莫想麥返去…最後，蓋載伊去，歡喜就好！」

我不知道這樣的原因像是什麼？突然覺得屬於這裡的種種情節，已經超出我們僅能認識到的社會。而“文明”遺留下來的產物，“街友”是可恨？！或者可憐？！沒有太多時間與立場的探討下，我匆匆離開那裡；也許，我需要的是一個比較正面的平衡。

這些日子，我詢問了更多聽聞過的人，關於這樣的生態。

有個人這樣說：「那是一個默默關懷社會的機構，提供社會福利的粗劣不足。…曾經有過一些人，在生命旅程的起伏中來過這裡，延續了生活的韌度；在歷經更大的蟄伏之後，獲得重返社會的機會。……當一切的回顧，在有能力回饋感激之時，出錢出力幫助那群曾是同儕的流浪者。」對著我說話這個人，就是其一。

更讓我篤定相信，每個結果，都有其原由。無論身在任何環境，明白施予和承接的真實意義；那麼，一切的善意都將被發揚，更多的福澤不再是一種浪費。

……（完）

【註一】：早期的柳川東西街，是台中早期的風化聚集地（從光復以來）。後來經過長期的私娼寮整頓，拆除矮舊的違建平房，才有了今日的風貌。
 

【註二】：“出搥”，意指…出糗，未能按原意表達。
 

【註三】：“賊頭”，一般泛指警察。（尚有一種閩南說法…“戴帽的”）
 

【註四】：“好生嗣小”，閩南用語。“好生”，指的是兒子。“嗣小”意指晚輩。

（栽心作品回顧精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