臉書是頂方便的社交工具，我這人隨隨便便，有人想加朋友，通常來者不拒，因此常收到一些觀點有異甚至對立的分享內容。前幾天一篇介紹林媽利著作「我們流著不同的血液」的文章引起我的注意，準確來說是李筱峰寫的推薦文。產生興趣的原因，倒不是內容或著文筆，而是上個月看過的國家地理頻道影片「人類基因樹」（The Human Family Tree），剛好介紹的是同一門基於基因科學的研究方法。事實上，林媽利所做的研究，或許是「人類基因樹」片中提到跨國研究的一部份。同樣的科學研究，因為立場和需要不同，而得出相異結論，這才是有趣的地方。

相關的文章著作或影片，請循超連結找尋原始內容，本文不加贄述。作為立論基礎的基因研究方法，我會稍作說明，但我並非該領域專家，只能盡一己所知。若想深入瞭解，國家地理那部影片是不錯的入門。

簡單地說，那是一套利用基因，或喜歡CSI之類影集的人常聽到的DNA，來追溯祖先源流的方法。DNA如同一系列極其複雜的密碼，世上每一個人都不相同，因此可以用作身份識別；另一方面，DNA又是代代相傳，每個人都承襲來自父母雙方的一部份，因此可以用作親子鑑定。由後者衍生出一個想法：如果我們蒐集到足夠的樣本，是否能找出一種方法，決定任兩個人的血緣距離？翻成白話就是，能不能經由DNA，證明你我二人五百年、甚至五千年前是不是一家？也就是利用DNA建立族譜。推而廣之，假設樣本果然夠多，足以建立全人類的族譜，那麼有沒有可能，解決所謂人類起源的問題？

藉由二三十年來突飛猛進的技術進步，這類研究已經獲得相當成就和初步結果。方法是利用人類性染色體的遺傳特性，比對不同群體間的相同特徵，描繪出祖先遷徙的軌跡。比方說，假設台南人的DNA具備A特徵，台中人具備A,B特徵，台北人具備A,B,C特徵，而高雄人具備A,D特徵，則可以推論台灣人的源頭在台南，後來一支北上，經台中到台北，另一支則南下抵達高雄。這當然是為了說明方便的簡化模型，實際複雜得多。

「人類基因樹」告訴我們，今天世上七十億人追本溯源，都會回歸到14到20萬年前，東非草原上的一位女性，是為人類的共同母親，稱為「粒腺體夏娃」。為什麼只說母親？原因是X染色體兩性皆有，而Y染色體僅由男性傳遞。某些男性後裔全失的極端狀況，會導致紀錄中斷，因此經由Y染色體建立的父系族譜，歷史比母系短得多。

「粒腺體夏娃」的後代，以平均每年一到兩公里的速度向外擴散，除非洲大陸外，越過紅海進入歐亞大陸後分成兩路，一支經大陸南沿的西亞、印度、東南亞到東亞，另一支進入歐洲，往北折向東方，沿大陸北境、西伯利亞抵達東亞。北方分支再衍生一股，由冰河時期結凍的白令海峽進入北美洲，輾轉擴散到南美。南亞分支由印尼到台灣一帶，在冰河期走過海面登上島嶼，統稱南島民族，間冰期解凍後被孤立，逐漸發展出航海技術，擴散到大洋洲。其中一兩股，成為今天台灣原住民的祖先。

林媽利的研究，則專注當今台灣各族群的源流。我沒看過原著，只搜索到一堆摘錄或引述，大抵指稱她提出若干「令人驚異」的觀點。不過如果放在「人類基因樹」的大架構之下，看起來十分合理，要不要覺得驚異，就看你心情了。當然不是說她的研究成果不重要。科學成就往往是協力合作，站在前人肩膀完成的。林媽利的研究，描繪東亞、南亞、台灣到大洋洲的人類足跡，為整個跨國計劃提供重要的一片拼圖，學術成就不容抹煞。然而所謂「令人驚異」的觀點，談的是另一回事，其解讀就未必那麼有道理了。

其中之一，是高達85%的閩客族群，擁有原住民才有的基因特徵，意味大部份台灣人都有原住民血統。有些人可能會感覺「驚異」，但在我看來，只能說，終於有人肯說良心話了。前面說過，基因是代代相傳的。姑且以我家族譜上記載的那位羅漢腳開台祖為例，孤家寡人過海墾荒，倘若娶的是原住民姑娘，傳八九代下來，連同外姓聯姻，子孫不下千人，個個都有原住民血統。85%很高嗎？一點兒也不。只不過這種原住民血統沒什麼用，考試也不會加分，用不著太認真。

反過來說，台灣原住民早期是母系社會，倘若有漢人入贅，傳八九代下來，連同外姓聯姻，子孫不下千人，個個都有漢人血統，只怕還不止85%。要注意基因上的血緣關係是融合而非互斥，你的85%和我的85%可以重疊，和文化宗族上的排他傳承不可相提並論。

另一個「驚異」，則是在台的閩客族群，其基因距離近於中國南方的越族，而與北方漢人較疏遠。獨派興高采烈，據以為台灣與中國分屬不同人種的證據。不知道這些人看了「人類基因樹」作何感想。我們要和世界上黑白紅黃各色人種一起，叫一位東非女性曾曾曾曾曾曾...祖母哩。一樣的科研成果，人家看到了同，結論是四海一家；有人偏要強調異的部分，好跟其他人劃清界限。無以名之，只能說各取所需吧。

單就族譜來看，其實也不存在矛盾。前面說過，基因族譜追溯的，基本上是母系，而漢人社會則以父系為主。拿躺在我家角落，蓋滿灰塵的那部族譜為例，有名字的都是男丁，女兒是別人家的，就連歷代母親，都只有一個Ｘ氏。這些Ｘ是何方人氏，基本不可考。要說千年以來，我客家祖先一路播遷南下轉進台灣，都是族內通婚，也很難令人置信。以我家為例，由我自己開始回溯，直系三代做母親的，都不是客家人。假設我曾祖父母是純種中原漢人（雖然這點極不可能），到我兒子也只剩八分之一。傳統所謂血脈相承，講的只有父系，和母系基因族譜所呈現者大相逕庭，應該不需要太意外。與其把這種差異賴給萬惡黨國體制，不如說是傳統文化使然。我家那部族譜未必詳盡確實，但國民黨應該不至於閒到捏造這麼一本大部頭唬我。

何況所謂漢族，早已不是單一血脈，而是一種文化聚合體，經過數千年不斷兼併整合而來。漢人的血緣，複雜到沒辦法說清楚，只能循若干文化特徵辨認。我當學生的時候，老師已經這麼教；李筱峰先生和若干老獨派，年紀都大我一兩輪，或許萬惡黨國體制當年灌輸給他們的，與我不同亦未可知。想更多一點，蔣介石的浙江奉化，不曉得算是南方北方，漢耶胡耶；他和陳水扁的基因距離，比諸毛澤東又是孰遠孰近。追溯起來應該挺有意思。

依我看，林媽利的研究，與其用來劃分一邊一國，不如說模糊原漢界線。某些人開罵，種族歧視字眼脫口而出之前最好三思，搞不好會罵到自己。想起前幾年有個案例，一對白人夫妻沒事生出個黑小子來。要是在古代，小娃兒少不得被當成惡魔開膛破肚，做媽媽的要被浸到河裡。幸虧基因鑑定還她清白，原來夫妻雙方各有非裔祖先，以致結合之後，黑人特徵更為突顯。科學本無是非對錯，端看如何運用解讀。世人宜慎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