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年前某個晚上，堂姊夫突然打電話過來，他要我趕快過去看看堂姊，他說堂姊瘋了似的狂哭狂嚎不止。

我抵達他家，正好看到堂姊夫的大哥、大嫂把兩個受驚嚇的孩子接走。堂姊夫指一指半開的臥室門，低聲說：「她哭累了，剛剛才睡著。」

我低聲問：「怎麼回事？發生什麼事了？是不是公司有事？」

堂姊夫一臉疲累，搖搖頭說：「我不知道，我有打電話問她的同事，他們都說沒事。我下班回來，就看到她縮進房間牆腳又哭又叫，我才想靠近她，她叫聲更恐怖，好像我是闖進的歹徒。也不知道她哭鬧多久，孩子把自己鎖在浴室，聽到我的聲音才出來，全身發抖，講不出話，只是抱著我哭。」

堂姊的憂鬱症來得蹊蹺，誰也不清楚原因，拖拖拉拉持續年餘，才逐漸康復。有一天，她主動約我吃飯，飯後我們各捧一杯咖啡坐到餐廳附近的小公園，暖暖的陽光下，堂姊突然輕笑幾聲說：「你記不記得以前我家一樓店面曾經租給油漆行？」

當然記得，那是一對年輕夫妻經營的油漆行，老闆漆藝不錯，為人和氣，生意興隆，幾年後，買間房子搬走。

堂姊思索半天，然後開口說：「如果我說那個男的差點強暴我，你相信嗎？」

「啊！」我張大嘴巴，瞠目相向。堂姊仰頭望天，仍是一臉笑意，她說：「那時候是國小五年級，放學回家，他太太應該不在家，也沒看到其他師傅，店面很安靜，我經過他們的房門口，才要轉進樓梯間上樓，他突然開門探頭朝我招手。每天見面，客氣稱呼『叔叔』的人，哪想會對我伸魔爪？我往回走了幾步，他一把把我拉進房間，我驚呼出聲，他立刻一手按住我的嘴巴，用身體把我壓向牆壁，另一隻手伸向裙底內褲，嘴貼近我耳邊輕聲說：『別叫，你不要出聲。』我不知道將要發生何事，但卻知道絕非好事，我極力掙扎，淚水已經延著臉頰滑下，或許我的淚水讓他清醒，他放開手，臥倒床上，慘然笑道：『對不起，我只是和你玩玩，你別說出去，說出去對你也沒什麼好處。』他一鬆手，我趕忙衝向二樓。

二樓廳堂供桌上的收音機正賣力宣揚各種補腎膏藥，接著一首熱鬧歌曲，聲音震天響地，媽媽坐在矮机旁邊，低頭忙著趕缝附近工廠提供的後製手工布娃娃。我的衣衫不整，我的慌亂害怕，她都看到了，但是我近於哭腔說：『我剛剛跌倒了，我在外面跌倒了。』我不敢說出實情。為什麼？我也不知道，總覺得自己做錯什麼，怕被責罵，我始終沒說出來。以後放學回家，都要先探看店裡有沒有其他人，然後飛衝二樓的家。

半年後，油漆店終於搬走，我以為又可回復輕鬆愉快，事實並不如此，那個可怕的經驗時時縈旋腦際，尤其知道那就叫『強暴』後，噩夢經常午夜夢迴時出現，有時夢到自己被強姦了，滿身是血，有時成了冰冷屍體，躺在雜草叢中，無人聞問。幸好時間一久，記憶漸漸淡化，惡夢不再，我自認克服困境了，偶而路上遇到他，難掩鄙視不屑，但已不會刻意避開。

我真傻，這種記憶怎麼可能隨時間轉移而抹去？不過化成一道深不可測的傷痕埋進心靈的最底層，偶爾還是會不經意地拿出來反芻，並投射對我有好感的男性身上。我的大學男同學， 或是後來公司的男同事，他們想進一步交往，都被我的怪異舉動嚇跑了，他們不過想善意地牽我的手過馬路，想環抱我的肩示好，想勾我的腰，我馬上大叫甩手彈開，他們叫我『冰山美人』，那絕非誇讚，而是他們的自尊心受損的反彈。」

堂姊身材健美，長相艷麗，和藹大方，從來不乏追求者，但總是短暫交往便無疾而終，隨著同輩兄弟姐妹一一嫁娶後，她仍是孤身一人，眼看即將奔赴四十大關了，大伯母感嘆道：「她想做一輩子老姑婆，我也沒辦法。」然而她終於嫁人了，在三十九歲那年，而且接連生了兩個兒子。

堂姊繼續說：「一年前，像平常一樣，我打電話問候媽媽，閒聊著，媽媽忽然提起他，說他死了，死於癌症，還說他為人親切，做事認真，經濟不景氣，仍然生意興隆，可惜了。就在那一瞬間，我崩潰了，我朝聽筒大吼：『他為什不早死？在我國小五年級時為什麼不去死？』突然有一種錯覺，好像回到當時的孤獨無助，他張大魔爪朝我撲過來，我想我完了，這輩子別想擺脫他的糾纏。我的先生、我的孩子，我自認美滿的家庭，似乎就要分崩離析化為烏有，那是我好不容易擺脫對男人的恐懼而選擇的婚姻，…」堂姊已潸然淚下，泣不成聲。

我沒敢忘記她的憂鬱症剛剛見好，我邊拍她的肩背，邊拿出面紙，柔聲說：「你沒錯，是那個男人太可惡了。如果能早些講出來，就不必自苦這麼多年，我們都可以幫忙化解開脫，整件事情也沒你想的嚴重。何況他已經死了，對你不具任何威脅。」

堂姊擦乾淚水，含笑說：「你姊夫也這麼說，他要我若再有委屈或什麼不如意，別忘了他始終在我身邊。他真是個好人，這一年也夠辛苦了。還記得你們笑我重男輕女，只想生兒子嗎？其實我只是不要我的孩子有相同遭遇，至少兒子可免去這類恐懼吧！」她轉頭看著我，拍一拍我的手背，仍然帶著笑意，說：「放心啦！我已經完全康復了，一點陰影也沒有了。我能坦然講出積壓幾十年的秘密，不就說明一切了。」

從一開始的不敢說，到不知如何說，以為已事過境遷，說之無益，就更沒必要說，堂姊一路強壓恐懼與悲哀走過數十年歲月。冰山的一角一旦揭露，引發的是滔天巨浪。堂姊還屬幸運，在親情呼喊下，她度過難關，回復正常生活。世上還有多少同樣不幸者，或更悲慘者，仍活在巨大陰影走不出來？非當事者沒弄清楚受害者的心理情緒，如何可輕易饒恕嘴邊掛著「反省、對不起」的色魔？所謂的公平正義，也該考慮受害者的立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