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啟錄音檔，聽母碎碎言。
莫笑兒苕貨，日日回遼西。
（後註）


從小看著我們長大的阿伯是中華路豬籠城寨難得一見的外省人。
(誰知道日後我們竟住進了眷村邊.天天芋頭蕃薯.包子饅頭....) 

阿伯不常在家，就算他說話我們也不容易聽懂。
對於一個高大、話少，只會露出微笑的陌生外省人，即便我們與他的妻小熟絡到住在一起.睡在一起，對他也只是禮貌性地喊：阿伯好！
毛小孩的我們忙著玩.忙著糊標仔搶零用錢，渾然不察(也不會懂)一個自小離家的人隻身在台灣娶妻生子卻回不了家的大男人倒底在想些什麼！

阿伯娶了台灣人的阿姨為妻.輾轉搬回岳家住，這對頻仍調動.軍旅一生、在台灣沒有任何親友的他來說，妻兒們有所依託是很重要很重要的身心安頓。



阿伯生於民國13年，來自遼寧省錦州市，漢族人。
這個地方古稱【遼西】。
金昌緒<春怨>之【不得到遼西】指的就是這個地方。
那年他19歲，走在路上被徵收從軍，根本來不及跟娘說，一別幾成永恆！

隔著海峽，生死茫茫。


1949年阿伯隨軍隊由上海來台灣，在基隆下船，一片荒蕪。
這不礙事，以為忍一忍就會過了的。反攻大陸的時代很快就會回家。
等著回家是唯一的盼望，軍人天職就是服從、信任領導、為國效忠。

回家的路太迢遙，於是阿伯經由介紹娶了阿姨，那年他已經37歲。


任職衛官的阿伯隸屬憲兵，必須經常隨著先總統 蔣公(立不立正都沒關係)全省行腳，連自己的親人都不能說出落腳的方向。
一直到一直到役滿退休，那年他53歲。



退休金全部用來買房子(哪來的18趴)，軍職退休.謹言慎行，連找工作都不能說出自己任衛官的經歷。問他，他只是笑說：當軍人可憐喔！



那年離開家19歲，一直到61歲才又回家。
因為所有的地址都不一樣了、因為落腳台灣已幾乎成了台灣人、因為父母家人生死未卜、因為近鄉情怯、因為因為....
一直到得知母親還在世！

母親在世，做兒子的豈能不回家！
阿姨是阿伯的枕邊人.也是知心人，她察覺阿伯的坐立難安，決定為他打理所有返鄉探親的手續，並且陪著他回家。
1990年返鄉探親，阿伯已經61歲！他歸心似箭～

阿伯和阿姨前幾天來吃飯的時候說起回鄉的事。
他本來以為東北老家一定跟以前一樣吃的是粗糙硬口的高梁(高梁高來甘蔗長喲)，沒想到回到家吃到的第一口飯竟然是香甜的白米飯！
他大吃一驚...不是說大陸同胞吃的是樹皮嗎？
他娘笑著說：「我們早就吃白米了！」



衣錦榮歸哪！在當年！
「我們請了村子所有的人吃飯、酒隨便大家喝!」阿伯說。

回來台灣以後，阿伯倒能偶爾與母親藉著電話說說話兒。
Title的那張照片，就是阿伯錄下的與母親談話的錄音帶。

我們去阿伯和阿姨家，酒酣耳熱之際大伙兒還在LDS(尤其許久不見的那兩個獨子:我弟和小平)，吃飽飯的阿伯自顧自地拿出一個錄音機壓著耳朵(阿伯聽力變得很差)聽....
我們問，他很得意的說這是他母親跟他講電話的錄音「我每天都要聽！」阿伯說。
我們是聽不懂的，因為那全用土話...那是阿伯的家鄉話。
((當時是十分動容的.一直想要寫下這個長長的思念.拖到中秋.竟然...))

阿伯的母親劉奶奶長壽至100歲過世，她離家多年的兒子(阿伯)今年89歲，距離離開家鄉的時間，整整七十年。
「我老囉！可能沒機會再回家鄉了！」阿伯說。



那天，凱道正有退休軍公教遊行。
那天，阿伯與阿姨終於肯移尊就駕來我們家(他們的老鄰居家)吃飯。
那天，我記得阿伯談起了他的家鄉事，他說台灣人真的很幸福。


我們一定不能懂得那些所謂的國仇家恨，但我稍稍懂得退休老兵的喟嘆～
謝謝阿伯願意跟我說他的故事，承載著將近九十年的記憶。
只可惜我的秃筆無法生花，只能記錄、無法完整....有機會再續。




祝福阿伯和阿姨長命百歲、祝福友誼長存 



後註：
倣金昌緒一詩<春怨>之【不得到遼西】之【日日回遼西】.
苕貨一詞參照遼寧與河北土話，語意為：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