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在電話裡，他和我長談了一個多鐘頭，說往事，說為什麼離開媽媽家，說為什麼離開爸爸家，說為什麼離開姑姑家---我家。

我清楚記得那雙鞋，他光著腳，從我家二樓房間爬出去，沿著採光罩，跳到圍牆外，原先拋出牆外的一雙鞋，意外被鄰居誤為掉落牆外，又好心的塞回牆內，以致他光著腳，一路走到車站，搭車到捷運站，買了一雙鞋，......

自此，他穿著那雙充滿象徵意義的鞋，走出我們的生活，走上一條難以回頭的路。

他說，和我一樣，也對那天、那腳、那鞋充滿感嘆，如果可以重來，他不會光著腳，不會跳牆，不會去買那雙鞋。

問他離開之後，怎麼了。

他說，他又回到媽媽家的地板上睡了四個月。

從有記憶以來，他就睡地板。爸媽在他五歲時離婚之後，他就不曾睡過床。

媽媽一心想創業、想當老闆、想賺錢，忙，房間裡的床，就是衣櫃，母子倆把床讓給衣服睡。到了小學三年級，媽媽叫他睡到客廳地板，有客人來家裡跟外婆打麻將，他就在牌桌旁的地舖，聽麻將聲入睡。

小學畢業後，媽說，養不活他，叫他去跟爸住；他拎一小袋行李，住到爸爸常年不在、繼母和繼母女兒在的「爸爸家」。

繼母動不動就掄起木條打他。

沒收拾房間會被打、考試考不好會被打、頂嘴會被打，一切師出有名，管教、管教、管教。「就是你小時後沒學好...」一句話，所以打。但是，打會打到額頭腫起一個大包，會打到手臂七、八條血痕，會打到大腿一塊塊淤青。

國中老師掀開他的袖子，氣得說要報警，要幫他告後母虐待，他說，為了我爸的面子，還是不要吧。

但是他說，他最難忍受的，不是打，是話。那時繼母的女兒教他數學，他不會，她也拿起牌尺打他，還問他：「你回來幹什麼？」繼母一邊打、一邊罵，「你媽沒教你？」「你以為你回來就可以拿走什麼東西？」

繼母說的是房子。

兩年，他開口說：「姑姑，救我！」於是，到了我家。

問他為什麼要翻牆，就算光著腳，也要走？他說，他覺得辜負了姑丈與姑姑的期待。

聽了，心又痛。唉，傻孩子，姑姑沒來得及告訴你，你做任何事，都不會辜負我，你在我面前永遠可以重來呀。

問他現在住在哪裡？他說：租房子。為什麼不回媽媽家，或者去找在中部工作的爸吧？他說：「我不想成為他們的負擔。」

他接著說：「姑，很奇怪吧，我有爸爸、有媽媽，但是，我卻沒有我爸、我媽家的鑰匙。」「我身上有鑰匙，卻是我租來的房子的鑰匙。」

我很想告訴他，是你爸媽的錯：世界上沒有父母可以這樣對待孩子。

但是我選擇沉默，我知道這個節骨眼，他的心裡不該再增加怨與恨，我只能淺淺的回答他：沒關係，我拿一付鑰匙給你，你要來看奶奶，隨時來。

他沒有爸爸的、媽媽的家的鑰匙，

至少，他有姑姑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