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其實對頭目們或發起人的演說沒有興趣，他們訴求的對象只能是攝影機甚或選票而已，社會結構決定了他們的代言無法動搖「天聽」。我只是基於自身的成長背景，來看望一群可愛的面孔罷了！在台北的人煙裏沉浮十八年的我，想來重溫土的氣息、山的豪情，感受他們的悲苦，回憶他們的幽默，看看這條懷柔他們的「凱達格蘭大道」是不是救贖之路？

    那對比鮮明、色彩紛陳的服飾依舊，超脫於都會流行萬變的價值之外，別樹熱愛土地、團結族人的傳統標誌。還有那臉孔的線條，彷彿在高傲的「總統府」前聳立著阿里山的輪廓；那深遂的眼，明亮地看到暗藏在特務相機之後的偏見與無知；那層肌膚，煥發著優良水土保育的證明。他們的笑，絕沒有矯飾與城府，直如驚破夜店靡音的天籟；他們的憤怒，絕不含糊軟弱，如同精準迅捷的獵刀出鞘。最令我衷心開懷的是孩子們的即興演出：累了，就地躺臥；餓了，席地坐食；睡足吃飽，便滿場追逐，為抗爭的沉重平添不得不然的歡喜。我問一名美麗的小女孩：「妳是哪一族人？」她燦爛地回答：「泰雅族！」其自信與真純，深鏤在印象裏。

    忽聞講台上莫那能到場致詞，這位已失明的排灣族詩人，正以渾厚的音韻、鏗鏘的字句，指斥漢人執政者的盲目與短視，像洞見薄暮下那座日字建築內的顢頇與腐陳一般。我循著莫那能的方向走去，到了講台旁向他致意，提及那本《美麗的稻穗》詩集，他激動地同我談到原住民的價值觀與生存問題，感慨不已。我是他的讀者，〈恢復我們的姓名〉、〈鐘聲響起時〉、〈如果你是山地人〉、〈燃燒〉、〈百步蛇死了〉……等等，無不曾撼動過一個北上讀書的大學青年。多年後，他的族人命運仍在「反歧視、爭尊嚴、求生存」中浮沉，我們在這塊漢人的權力中心處相逢，再一次為寫給山地雛妓的〈鐘聲響起時〉而共鳴：「……再敲一次鐘吧，牧師 /用您的禱告贖回失去童貞的靈魂 /再敲一次鐘吧，老師 /將笑聲釋放到自由的操場 //   當鐘聲響起時 /爸爸、媽媽，你們知道嗎？ /我好想好想 /請你們把我再重生一次……」

    太陽逐漸收起了對台北的光芒，原住民等不到他們所爭的一句「道歉」，那遠比喚醒一個植物人解出高階方程式還難！旁觀已久的社會役隊伍再一次換班了，露出一句：「下班囉！」入暮的凱達格蘭廣場微涼了起來，一位顧著兩個孩子、挺著一個肚子的原住民孕婦寞然地顧盼著，我問她：「妳怎麼懷著身孕還來？」她指著肚子說：「我就是為了他而來。」

    拾起一條「求生存」的標語，握在手中，在捷運上一路想著我的女兒和那位孕婦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