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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09/02 00:33:13瀏覽1676|回應0|推薦11
「你總是這麼餓,不管是你的肚子還是你的靈魂。」我的順勢療法醫生這麼說,她是一個年紀比我還小的柔弱女生,總是脂粉不施,穿西裝外套和短裙,露出長長好看的腿,以及很有自信的眼神。

我們面對面坐在一個咖啡座前的椅子,我喝茶,她喝的是草茶,這裡是她的診所,從我們坐的地方望出去,是一個私人花園,花園裡種了很多竹子,偶爾有一隻兔子會從一個樹叢裡跑到另外一個樹叢。

我的醫生在我的病診紀錄上飛快地寫著,她那些拉丁字寫得又快又娟秀,我靠在軟軟的尼泊爾椅墊上的樣子,大概正像一個病人,我等著她詢問我任何問題。「你的印度之旅如何?」她終於抬頭問我,我想了很久,很久,才說:「我對那個地方很失望。」

「我很失望。」今天絕對不是我的日子,我無精打采地說著。「我在那裡認識的任何人都只想從我身上帶走一些錢。過去,印度是一個充滿神祇與音樂的國度,是一個四處都是智者的聖地,但現在我只覺得被騙了。」

我的醫生是正牌的德國內科醫生,我想她讀過很多書,十四歲時她便去過印度,她瞭解東方人的思想和醫學原理,她說:「你將你的錢換成盧比時,一切遊戲規則使改變了,而你卻還堅持原來的遊戲規則,沒有人欺騙你,是你騙了你自己。」

「你在印度還做什麼?」我的醫生對一切事物總是那麼好奇,我不得一一告知她,「我採訪了達賴喇嘛。」我說,她好像還想多知道這件事,「但我只和達賴喇嘛談政治。」「好可惜。」她說,這時她已停止在病歷上寫字了,她只單純看著我。

我想我是一個很奇怪的人,我一定偶爾有很奇怪的想法,我告訴她:「我還很失望,因為採訪達賴喇嘛時,他打了一個哈欠。」打哈欠這個德文字也夠奇怪,不由自主地又重複了一次。「為什麼達賴喇嘛不能打哈欠呢?」她問。

「我不知道,也許,在中國人的教育裡,一個神聖的人不會打哈欠。」我說,然後認真地開始想這個問題,為什麼我認為達賴喇嘛不應該打哈欠。我想不到什麼,我的腦裡一片空白,於是我說,等有空時,我會仔細再想想這個問題。「當然。」她說,便沒再講話。

然後她問我最近心情如何?我說,每天早上醒來,我都會躺在床上好一會,淚流滿面,最近,我時常發現自己淚流滿面,沒有原因,沒有人死了,也沒發生什麼事,我總是先感到沮喪,接著便是十萬分的憤怒,對這個世界。我不知道該做什麼,我那麼孤獨,那麼憤怒。

「你憤怒時都做些什麼?」她問。我會為很小的事情發很大的脾氣,我會大喊大叫,用言語攻擊所有與我講話或靠近我的人,我說,我會指責別人是非不分,我會覺得自己受到汙辱、受到威脅,我會拒絕溝通,不斷流淚。「有的人需要偶爾大聲喊叫,把憤怒抒發出來。」我的醫生平淡地說,她又開始做紀錄了。「其實你需要的是徹底的被愛,你一直覺得你缺乏愛,你可能沒有一個被愛過的童年。」

我回憶我的童年,但我想不到什麼。六歲以前,我住在台中,被外婆撫養,我可能是一個沒人愛的小孩,但什麼都不記得了,我只記得六歲以後的事,那一年,母親將我從台中帶回台北,第二天便送我去上幼稚園,我站在幼稚園門口,怎麼說也不肯進去,我覺得我若進去,我將永遠失去我的父母。但我還有必要回憶這些嗎?我問我的醫生,她輕輕地笑了,沒說什麼。「你害怕嗎?」她問我。我害怕,當然我害怕,我怕黑夜,我怕陌生人,我怕蛇。我怕一種青蛙,牠在皮上可以繁殖幾十隻成形的青蛙,然後一隻隻從皮裡跳了出來。我怕鬼魂,我永遠開燈睡覺,我總覺得有人在跟著我,夜晚一個人回家時,我總覺得有人會拿刀子砍殺我。「啊,啊。」她說,很快地翻閱我過去的舊病歷。

「你有被人強暴的經驗,也許這是你憤怒的根本原因。」她看著我,我一時沒聽清楚她用的動詞,強暴,我知道,這又是一個奇怪的字,一個可怕的動詞。我想到在西班牙我被強暴了,而且我還被男人指責我不應該挑逗他。、我想到巴黎的夜晚,有人持猥褻的刀威脅我跪地就範,我頸上的項鍊被拽斷了,一顆一顆大的珠珠掉在大理石地板上,現在,我想起一顆一顆珠珠掉在地板上的聲音,現在,我的眼睛裡都是淚,我一直眼睛裡都是淚。我看著這個世界,就用我被強暴時的那雙眼睛。我看向窗外,但花園裡沒有兔子,我轉頭看著我的醫生。我一直以為那些事情已經非常遙遠了,我不知道這些事情還在我的記憶深處。

「你的食慾不好,但你一直感到飢餓,你不停地吃糖類的東西,你以為你需要,但你需要的並不是糖。」我的醫生拿出一盒排滿小藥罐的盒子,為我把脈,她一邊摸著她的一排排藥罐,她輕輕地笑,她放下我的手說:「你缺乏安全感,你在追求,但你沒有真的得到,很難得到。」

「你得先習慣不吃糖,為了不吃糖,你得學習烹飪,你不應該穿高跟鞋,只有緊靠土地才能使你感到安全,你住在高樓,需要常常去散步,去接觸土地,土地是母親,是女性的能量來源。你還得學習一種體能,重新認識你的身體,你的身體也有抵抗和防禦自己的能力,如果你學柔道,如果你學合氣道,當你可以把一個體格魁梧的男人從你的肩膀摔過去,也許你會對自己有更多的信心。」她的聲音總是讓我覺得溫柔,聽她講話時,我注視著她置於桌上的恩師照片,那顯然是個很老很老的印度人,我從照片又轉移目光到掛在牆上的針灸圖,我在考慮她的話語,我在想,以前,我總覺得西方人不能瞭解東方人思想,而我現在坐在這裡裡和她談土地和身體的關係,我從來沒瞭解過我的醫生。

但我不想把男人從我的肩膀摔出去,我只想安靜,我只想有安全感,我說。她點點頭,每一個人其實都在尋找一樣的東西,那便是快樂。她很嚴肅地說:「我自己也沒有安全感,不管在別人眼裡我是多麼成功。」你只好幫助你自己得到安全感。

「你老是胃痛和腸痛,你的身體不停地發炎,因為你的血液裡有一種細菌,你不停吃糖,而糖類剛好助長黴菌的蔓延。」她間上我的病歷,又說:「你一直那麼飢餓,你飢餓時總是那麼生氣,你會大聲喊叫:我要吃東西!像一個沒有發育成功的孩子,你其實還沒有完全發育,你好像還留在母親的子宮,你從來不想離開子宮。」

我想起六歲後的我回到台北郊區的家,我想起一棟遠離市集的平房,父親總是不在家,我睡的房間離母親好長一段距離,每個晚上我總是那麼害怕惡鬼,我傾聽風吹草動,我看著搖晃樹影映在毛玻璃窗上,我害怕得無法入睡,我總是偷偷起床,走至母親的房間門口,母親也許在聽音樂,也許睡著了,我不敢叫她,我一直不敢叫她,我回到我的房間,現在,我已知道,我的房間與母親的房間離得很遠,我也離她很遠很遠,我不想離開她。

「你總是那麼飢餓,那麼不滿,不祇你的肚子,還有你的靈魂。」我的醫生站起來,走進她的藥房,我也跟著她走進去,我喜歡她的藥房,整個房間都是藥櫃,櫃子裡都是藥。她從一個很小很小的藥瓶裡,取出小小三顆白色的藥粒給我,那是從墨魚提煉出的精華,「吞進去就沒事了。」她說。那三顆藥粒那麼微小,我放進嘴巴裡時,幾乎感覺不到任何重量,我甚至懷疑我吞進去了。

離開診所後,我走路回家,回家前,我去菜市場,那時天空下著微微的細雨,而我沒有雨具,天空偶爾是會下微微的細雨,我這麼想,直直走再轉三個彎便走到菜市場,我按照我的醫生給我的二張食譜單,我買了二磅的牛肉、一斤扁豆、十個蛋還有幾顆馬鈴薯,眼下,我正在煮扁豆湯,我等一下便會吃我的扁豆湯,我記得我的醫生說過:「你必須吃得像中國人,你得常常像中國人一樣多喝湯。」我仍然感到巨大的餓。

我的靈魂感到巨大的餓,我想我得大聲呼叫才行,但我叫不出來。


( 創作散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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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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