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岱尔走过马沙隆街,穿过清真寺时,看到她正在问路。几个驻守在寺内的军人正在七嘴八舌。他们都不会说英文,正在设法帮助她。那女孩看他一眼,他也不确定她是否在看他,但他被那深邃的眼眸吸引,他似乎在哪里看过这样的眼神。
这个女孩注定要吃苦的,他心上掠过这个念头。他在哪里看过这样的女孩:身子倾斜,仿佛身体内住着一个不安定的灵魂,就算坐下来也是不安稳的样子;对周遭都失去兴趣,可是也说不准,有时会有点神经质地笑着;且还不停抽烟。这种女孩一点都不是他心目中理想的女孩。
她要到乌马雅德清真寺,她说。我知道,我可以带你去,如果你要的话。他说。说的样子好像他一辈子都在这里等她出现,以便能带她到乌雅马德。他原来也没有一定要去的地方,下午已经在此走动了好一会,他不会介意带她到那里。任何地方都可以,后来和她同行时,他甚至想他可以和她一起走上卡西翁山,如果她要的话,从那里看大马士革的夜景最美了。
我很幸运能遇到你。她说。英文说得比他还好,但有明显的美国口音。她看起来很瘦,脸色苍黄,可能一直睡不好,有消化问题;手指关节有点佝偻,可能字写得太用力了,或者打太多电脑之类的。阿布岱尔想都不想便回答:能陪伴这么漂亮的东方女孩,才是我的荣幸。他说的多半是真的,但也不完全当真,只是要等到说出来后他才觉得她其实并不丑,虽然年纪看起来也不年轻了。
他每天都在大马士革旧城内走动,这是他的嗜好,每天他都会在黄昏左右出发,走到乌雅马德寺旁的广场,在亚法纳咖啡馆抽上一回水烟才回家。别人晨课晚祷五次,他没有,每天只在城市绕行,都是一个人。他像孤狼,他知道。但这女孩像个鬼魂,莫名其妙地出现,可能随时会消失。阿布岱尔几年前去贝鲁特旅行,那是他第一次出国,他在那城里什么也没做,就看过一部被剪裁得看不出内容的中国女鬼的故事,此后,他偶尔在城里散步时看到一些东方女孩,他都会联想到那部电影,黑长发,眼睛哀怨,但有很好的武功。那些观光客女孩成群结伴多半会发出咯咯笑声,但这位女孩神色严厉,真的像鬼,一个旅行的鬼。
女孩话不多,他得想一想能和她谈点什么。他问她是不是第一次到大马士革来,要待多少个时日,女孩都说了,但他听了也忘了,大约才刚来还不知要待多久,她的说法就像一些西方嬉皮,他不太喜欢那些不知人生目标为何的人,也不懂为什么那些人老是要吸毒品。但他觉得女孩应该有点不一样。他一时说不上来哪里不一样。
不管你要待多久,欢迎。他告诉她。女孩点点头,眼光落在一家卖贝壳镶木盒店的橱窗,那家店的老板正好站在门口,也对她说欢迎欢迎。她看上一个笔筒,她问了老板多少钱。他还没来得及阻止她,她便买下了。那老板说了一个天价,但她不知,好像也无所谓。她有那种严肃又无所谓的样子,他真想问她:你为什么看起来有点不耐烦啊。但他没问。
他逐渐联想起来了。那一趟黎巴嫩之行时是搭四人分担的计程车,其中有两个日本女孩,她们也要到贝鲁特,在海关等候通关时,黎巴嫩海关官员问她们旅游目的,其中一位用很肯定的口气说,只想看看贝鲁特,就这样,就这样。她们不是学生也不是家庭主妇,什么都不是,只是想看看贝鲁特。他现在想起来了,那两个女孩看起来很富有,她们把护照拿给他看,里面都是密密麻麻的戳章。她们还向他介绍瑜珈。他到现在还不知道瑜珈是什么,她们说是呼吸法,他其实非常羡慕她们。偶尔他在深呼吸时会想起她们。
那是三年前。他存了半年的钱才得以前往,他一直想旅行,但在中学教阿拉伯文赚的薪资微薄,哪里都去不了,除非有钱人找他为孩子补习。很早便想去黎巴嫩,但那注定是伤心旅途。他大哥在一九七六年那年死于贝鲁特,那年黎巴嫩内战,基督教长枪派射杀境内巴勒斯坦人,叙利亚政府派出四万大军前往镇压。他们家是大马士革什谢望族,家人都以哥哥为荣,有时他觉得,他们似乎认为哥哥死了反而更好。真主阿拉保佑。但家人都不提大哥的死,哥哥长得跟他很像,有几次他半夜梦见大哥来告诉他,他在那边真的过得很好,要他转告父母。他总是从梦中惊醒后一身是汗,他多想追问:那边真的比较好吗?他从来没问出来。他哥哥在梦中也跟他长得很像,也许正是他自己。
那一年他还是初中生,有一天放学回家,发现父亲没去晚祷,家里来了好几位军官,母亲正在啜泣,脸色苍白,擦拭泪水的手不停地颤抖。他被叫到一旁去,祖父要他在一张纸上用书法写下大哥的名字。当天夜里,大哥的尸体便抬了回来。
大哥死后,家里的运气开始不济,母亲一病不起,父亲的另外一个妻子为他生了一个女儿,从此父亲就住在第二个妻子家,很少回来。他有时担心母亲难过便会特地去拜访父亲,但是父亲还是不常回来。后来他索性也不去了。
那名东方女孩抱着一个笔筒,人很安静,她现在不会边走边抽烟了,这很好,这里的女孩不抽烟,更不会边走边抽。她抽烟使他感到难为情。女人天生体质比男人弱,她们真的不该抽烟。他开始注意起她的表情。她不快乐,他看得出来,因为他自己也曾如此不快乐,后来他好了,他服膺真主的教条:勿嫉妒。他接受一切现状,所有加诸于他和未加诸于他的,都不计较了,想到那个未结成婚的大学女同学,他也不会那么难过。要跟她结婚的女孩最后听从父老的意见,未嫁给他。
那些年他先是狂热的,敌人从来比他壮大得多,他毫无所有,有的便是他的信念。但他失去战场,他宣告撤退但仍不甘心,弃械而降后他变成一处废墟,他真希望把全部的狂热都塞进一个女人的身体。他有时仍希望自己手上握着的是一把手枪。他逐渐变成他哥哥的影子。而他爱的女孩是他全部的政治。
他想到这些。如果女孩现在问他的话,他会告诉她。但她什么都没问。
我介绍一个很美的地方给你。常常,我心情不好走进那个庭院就好多了。他告诉那女孩,她点点头。他带她穿过市集,穿过卖绿色杏仁的小摊贩,弯个腰跨进小门。喏,就是这里,阿山宫殿。他说。女孩跟别的东方女孩不一样,她没有相机,也对博物馆的陈列品没有兴趣,她一直坐在庭院的水池旁,静默不语。他也陪着她。
他发现自己愿意陪着她,不管她要去哪里,他想他真的都会去。她歪着头问他:你想知道我在想什么吗?他不知道,真的不知道,为什么来大马士革?他也不知道。虽然大家都是东方人,但你的东方比我们更东方。你在想什么呢?
我只想在死前看看这些城市,离开大马士革后,我要到伊斯坦丁堡,然后北非,回去之后我可能就不在了。女孩说话时没有表情。但他以为他听错了。你就不在了。他看着她,她的眼泪流了出来。对,我就不在了,不再留在这世界上了。
他曾想过,也许他会考虑去投奔黎巴嫩真主党做一名恐怖自杀分子,他真的考虑过,如果政府会付给他母亲一笔抚恤金的话。但是他没有门路。现在听到这女孩说要死,他不得不停下所有的猜测,他不知这个女孩是谁在做什么,怎么突然跑出来对他说出生命问题:她将不在了。为什么呢?
他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他看着她,拿出一张纸巾给她擦泪。她突然哭起来。还好观光客很少,自从美国指责叙利亚是流氓国家后,观光客都不上门了。黄昏的阿山宫殿旅人寥寥无几,她抱着头坐在椅子上哭了一会,突然对他说:这真是美好的地方,生命真的很美好,只是我以前不知道。
她的话重击在他心底。他们原来是一样的人,又完全不一样。他现在觉得他非常喜欢这样的一个人,不管她是谁,从哪里来的,要到哪里去,会不会死,他都不管。后来,那女孩告诉他她的遭遇,她患了癌症,且到了末期,只有半年的时间可活,她打算在这三个月内环游地球。不过她可能来不及离开大马士革,他也来不及告诉她。
他来不及告诉她:我觉得你非常美。你是这么美的人。你一定会到天堂。他还来不及说时,天便逐渐地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