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入伯格嘉斯街十九號。佛洛依德在此住了四十八年,他在這棟房
子工作和生活,在這裡接見他的病人,為他們做精神分析,他也在這
裡與他的朋友見面。著名的周三聚會討論也在這裡舉行過幾次,後來
改在別人家。
他有六個孩子,他的妻子瑪塔對精神分析完全沒興趣,但他的女兒和
小姨子卻受到他的感染薰陶。安娜. 佛洛依德後來繼承了父親的衣缽
,也在樓上工作和問診,她專攻兒童心理學。
這裡是曾經富麗堂皇的維也納,也是曾經失去身份認同的維也納,曾
經流行全盛的巴洛克風格和咖啡館文化,現在是血拼族最愛來的地方
,城市老建築看得出來一種貴氣,「歐洲人原來不是完全沒有文化啊
,」與我同行的人說,他是一個不鳥奧地利的德國朋友。
伯格嘉斯街十九號現在是佛洛依德博物館,我和幾個德國人魚貫走入
大門,進入前廳,我們必須在那裡等著,另一組人還沒出來,房子是
當年流行的Arte Deco裝潢,衣帽架上只有一頂帽子和一只空衣架,
我仔細端詳那衣架,我想就此接近一代偉人,那衣架上寫著:佛洛依
德的衣架。是這只而不是別只,正是佛洛依德使用過的衣架,他回到
家,把外套掛在上面。然後走進房間。
我走進候客室,當年來赴約的人都坐在這明亮房間等待佛洛依德,這
些人都是維也納最有錢的人或者遠道而來的慕名者。當時,維也納貴
族家庭女子患歇斯底里症很普遍,那是性的壓抑,也是時代疾病,佛
洛依德的精神分析理論從這裡濫觴,性在當時歐洲社會是罪惡和禁忌
,佛洛依德的言論開放了社會的觀點,僅僅這點,他對人類歷史的影
響深遠巨大。歇斯底里症的研究也啟發了後來的女權主義。
在佛洛依德的問診室裡,現在是一堆文物照片,並沒有那張著名披著
地毯的沙發。我知道,他一向坐在沙發前頭,而病人躺在沙發上說話
,「您儘量說吧,」沒有眼光,沒有接觸,只有聲音,牆角都是雕像
,希臘神話人物或者中國彌勒佛或菩薩,佛洛依德的分析感很強,他
的分析語言準確,我在十九歲時讀中譯佛氏「夢的分析」便十分著迷
,現在重讀德文,發現佛洛依德用字遣詞十分優雅,把夢境描述得那
麼貼切有興味,簡直不輸大文學家。
佛洛依德聽著,有時快速做著筆記,有時仔細思索,將話題轉至他的
原欲理論或奧底帕斯情結,再不然便是陽具羨慕,他要病人想想最近
的夢,他是第一個解析夢境的科學家,豈祗專業權威,在將近一世紀
後,看起來他還是有點道理,不,他非常有道理,只是從今天的眼光
,一切都繞著「利比多」,便過於廣泛,且奧底帕斯情結和陽具羨慕
不是每個人都有。我就沒有。
我一個人坐在佛洛依德的廚房,現在是一間視聽室,看著電視上的記
錄片,然後聽到那令我莞爾的一段: 佛洛依德雖然發明了奧底帕斯情
結的說法,他每個週末都會給母親送花。原來他終身還是那個有戀母
情結的男孩啊。
離開伯格嘉斯街時,我想像自己躺在那只不在的佛洛依德沙發,我想
像絕世聰明的分析家開了口: 您儘量說吧。那時,我聽到屋外悅耳的
鳥叫聲,維也納的街道似乎又甦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