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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書寫臺灣歷史——評陳玉慧《海神家族》
2005/08/04 23:36:32瀏覽1911|回應1|推薦3

千里眼的凝視,順風耳的聆聽:如何書寫臺灣歷史——評陳玉慧《海神家族》

文:陳平浩(中央大學英文所)

乍看書名,原本以為旅居歐陸的作者陳玉慧所祈靈者,是浮出海面、手執三叉戢的希臘海神波賽敦(Poseidon),結果貫穿全書的海神竟是飄洋過海、臺灣民間中極重要的女神媽祖。父神波賽敦的風雲叱吒翻湧海洋,而母神媽祖的溫柔寧靜則撫平怒濤、安頓了渡臺的先祖與其後裔的心靈。

    媽祖的左右部將,順風耳和千里眼,是她靜坐神殿聆聽信眾念禱、遶境土地巡視賜福子民的具象化。作者雖然少時叛逆離家去國,但始終不離不棄兩尊千里眼和順風耳的木雕神像,日後冥冥之中彷彿也由這兩位神祇扶持引渡而得以返家,書寫則成為返家的紀錄和實踐。千里眼和順風耳同時也是文學創作的隱喻:聆聽故事,凝神遠眺,書寫才得以可能。然而,當逝者無言、生者沈默,當家園毀敗人去樓空、歷史場景褪色消散,如何還能夠、還可能再現真實呢?陳玉慧清楚紀實歷史的限制,此時文學虛構的想像力便施展著千里眼順風耳之所以為神的能力,不只冰冷地遠遠旁觀,還能同理同情地入微,不只聆聽說故事者的吟唱訴說,還能諦聽逝者的細細嘆息與生者的幽微心音。那些無以考察的斷裂,那經受時間沖刷侵蝕而空餘一具難以辨認原貌的骨架,似乎由文學虛構的想向加以彌補、加以重新賦予形體了。歷史與文學往往由真實與否所區分,然而此處的文學書寫似乎比歷史文獻更能再現、或至少更深入地觸及過往。

    儘管陳玉慧強調這是一個「父親缺席」的家族史,但並不意味著這就是一部「陰性書寫」的臺灣史。陳玉慧說她已然「殺死了好幾次父親」,但她卻在這部小說中重新將父親帶回現場、使其復生為有血有肉情感細膩的人——「父親」不再只是陰性書寫論述或實踐所要對抗、取消的抽象父權體系、父親律法。而這從遠方帶回父親的行動,卻又是由女性來擔任救援者。經由外婆三和綾子的千人針、母親靜子的犧牲、阿姨心如祕密收藏的叔公遺書,以及陳玉慧的書寫,宗教儀式般地換回在南洋叢林上空駕駛戰機的外公林正男、二二八事件後密謀革命而流亡巴西的叔公林秩男、返鄉探親卻迷失癱倒於大陸的父親二馬、以及作者於德國柏林命運般相遇的丈夫明夏。男性以一種經由女性細心溫柔的引介方式,於臺灣歷史舞台上重新現身。與其說這是一部逆寫父權歷史的陰性書寫,不如沿著陳玉慧爬梳臺灣錯綜複雜的歷史縷敘:不該簡化為島嶼層次上外省和本土的對立,還應該如海洋般輕撫涵納更廣闊的世界(包括了臺灣、日本、琉球、菲律賓、大陸、以及巴西),同時逝者如斯的時間河流也都注入這女神媽祖所庇護的海洋。陳玉慧所抱持的不是簡單的族群衝突史觀,她的書寫也不是二元對立架構中的陰性書寫,而是海洋書寫,百川沖激也交匯,波濤洶湧底下還有層次繁複的、涓流織網或樹根盤錯般的靜靜伏流。

將《海神家族》與湯瑪斯曼的《勃登布魯克世家》或馬奎斯的《百年孤寂》並置閱讀之外,更加關鍵的也許是與米蘭昆德拉的小說作品加以對照。湯瑪斯曼於二十世紀初精心營構的家族史,其實是歐陸布爾喬亞階級攀至頂峰及走向衰敗的過程,隱約寓言了日後納粹初期他對墮落資產階級共謀的痛責。而馬奎斯魔幻寫實的手法,寓言般地折射歷史和批判政治,處於被軍事獨裁壓迫之下的家族史,如同國族厄運,彷彿被命運之神所詛咒。兩者都在書寫男性歷史的「大歷史」。而陳玉慧超越了近來鼓吹「以小歷史拆解大歷史」的使命,她不說自己在書寫「小歷史」(女性史、人民史,受壓迫階級的歷史等,可以說是另一種大歷史),而是「私歷史」。雖然與之相對的「公」歷史有父權社會的指涉,但陳玉慧所悉心刻畫描繪者,不只是女性,而是家族中每一個在歷史場景中的「人」。當米蘭昆德拉以犬儒尖酸揶揄那些渴望將自身經歷與歷史事件相互扣連融合而使生命昇華的卑微人們之際,陳玉慧同情地去理解(同時也因理解而同情)那些在歷史洪流中的個人,如何以自身的情感狀態(或壓抑或表達)去回應歷史情境的驅策和索求。小說中的人物似乎個個鮮活立體(沒有哪一個是扁平人物),有各自飽滿的生命經驗,因此豐繁且細膩的情感,或激烈或低抑的情緒,也就有了時間向度作為依據,於是他們在歷史關鍵時刻的言行態度和決定,也因此真正可以被理解,同情因此也才真正可能落實。人物共有的情感是「被愛的渴望」和「付出愛的需要」;而愛的有無、對於愛的認知、表達愛或不愛的方式,同時是人物彼此衝突的原因,也是把這些人物緊繫的力量。陳玉慧似乎在小說中和臺灣歷史場景中摸索著各種愛和不愛的形式和意義。如果人們(包含了此刻的我們)對於歷史的認識和重溯,都宿命地無法擺脫感情沈澱的影響,如果成家、離家或返家皆出於不愛或愛,如果對於國族的情感內容都積累了厚重歷史,那麼,從情感的向度、以家族史的形式,回過頭來看待歷史,也許更能夠瞥見歷史餘燼中的星火,更能感觸到歷史的溫度和質地。這種真實具體的理解,也許才是衷心同情而落實寬容及和解的關鍵。

家族史書寫並未失去效力,仍然可以進行療癒、完成返家、召喚儀典、或形成認同。家族史應該也必然會被繼續書寫下去:從開始創作時描寫最為親近熟稔的人事物,到如陳玉慧此一成熟時期的史詩鉅構,從私歷史到大歷史,家族史在文學中仍有豐沛生命力萌長出奇花異草——至少在這塊土地以及四方環抱的海洋上,在千里眼的凝視與順風耳的聆聽中,在女神媽祖的庇護之下。


2005年八月號  620期 幼獅文藝  頁102、1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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呵呵..好巧
2005/08/10 08:45
這文評是小學同學寫的耶!
從小就是個優秀的文藝青年。
每一天,都要提醒自己,今天也要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