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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07/04 19:07:20瀏覽6482|回應2|推薦20 | |
有一天,有人問我,做為台灣女性,你有什麼role model嗎?我想了很久,沒有呀,我終於回答。那個問題後來其實一直跟著我。偶而問題自己也會繼續問我:難道你這一生真的就沒有一個role model? 沒有,有的話,也絕不會是秋瑾或者蘇菲.索爾(Sophie Scholl)。 過去我在構思劇本和小說時,再三考量的經常便是女性形象。很可惜,大多時候我自己的女性形象也不夠鮮明,唯一鮮明的一次,是八八年我改編里爾克(R.M.Rilke)和莎樂美(Lou Andreas- Salome)的故事,我一向深深被莎樂美的理性和知性所折服,在那個名為「那年沒有夏天」的劇本中,我讓莎樂美堅持自我成長,選擇離開,她留給詩人里爾克無限的美感和孤獨。我一直很喜歡這齣我為優劇場編導的劇本,我愛上了莎樂美的形象。但這幾年來,我讀了更多有關莎樂美的書和資料,才發現,原來莎樂美是因為自己比里爾克年長十五歲,擔心「亂倫」,才終生不敢愛里爾克,里爾克死後,她哀傷愈恆,必須和佛洛依德長期做心理分析。 所以,連她也不是我的role model了。 我繼續在西洋劇本中尋找。米蒂亞(Medea)為了愛情不擇手段,六親不認,即殺了弟弟,又逼自己的兒子自殺,這麼殘忍暴力的女人,比較像希臘神祗的故事吧,不像人的故事。而安蒂岡妮(Antigone),照顧父兄的安蒂岡妮,我也覺得不值得,為什麼為了維護父權的倫理秩序,寧死也不屈從她所處之社會?而在莎士比亞的作品,很多人都覺得相當傳神的馬克白夫人,貪婪於權力,卻未一權在握,只是幫兇,所為何來?我一直也不甚理解。 最有女性自覺精神的劇作,全出自挪威劇作家易卜生之筆,不管是娜拉或者海達.蓋布樂,那些女主人翁全知道自己活在什麼時代,也明白自己在幹什麼?但是,易卜生的作品告訴我們,女性自覺只能是悲劇,那些自覺的女性不是離家出走便是自殺。 女性自覺真的只能是悲劇嗎? 福樓拜的包法利夫人只會做夢,她無法區別現實和幻想的距離,也無法區別欲望與自我實踐的鴻溝,這種人當然只能活在悲劇中,以上這些女人全非role model,說穿了,全都是負面教材,只能留給我做警愓。 唯一的例外,是莎士比亞「威尼斯商人」裡的鮑西婭,她女扮男裝冒充法官,才智雙全,拯救了丈夫的好友。多麼酷,又多麼帥啊,這可能是我最喜歡的女性角色之一,比起布萊希特(Bertolt Brecht)的勇氣母親(Mutter Courage)好多了。勇氣母親只教我們,做人要妥協,若要在亂世求生,靠的是機智而非道德,求生存亦非關勇氣;這角色有其時代意義,但與女性意識毫無關係。 回到中國戲曲文本。在許多中國戲劇中,沒有奧迪帕斯的弒父情結,也沒有 什麼大不了的戲劇衝突,最常見的便是父女衝突,父親打算將女兒嫁給女兒所不願的男人,但女兒最多也只是與情人思奔。另外,最常見的戲劇衝突還包括,遭人暗算誤會,含冤莫名,最後經歷種種,才昭雪大白。像竇娥冤,唉啊,好冤哪,這不會是我的role model,希望不是。 牡丹亭裡的杜麗娘為了夢中情人相思而死,王寶釧在寒窰等了薛平貴十八年,這些悲劇女性都不得我心。如果這樣,那我更喜歡白蛇傳裡的白蛇,至少她獨當一面,敢愛敢恨,不像徐生是一介懦夫,出事後只會躲在法海背後,我覺得,白蛇傳是傑作,劇中法海象徵的是中國舊社會秩序,舊社會規範女性應該附屬於男人,而獨立自主的女性則都是異類,因此只能是蛇蠍。 中國戲劇史上,我所喜歡的女性角色竟然是一條蛇。 我不但從未在中國現代戲劇作品中看到令我心儀的女性角色,而中國現代文學中的女性形象也常與我交臂而過,張愛玲的女性人物多半心眼重,心機深,對男女關係好像總有一個算盤在打,而白先勇的女性人物都是失勢族群,所做的不過緬懷過往榮華,李昂殺夫的女主人翁雖令人同情,但殺夫的動機和心理背景不明朗;這些女性令人印象深刻,但都不是我的role model。 所以,聽到閹雞要在台北上演的消息後,我對日據時代作家張文環如何處理女性角色便很感興趣,閹雞中的月里究竟是什麼樣的女人? 在張文環的小說文本中,月里被娘家當成交易品嫁給阿勇,而阿勇家逐日家道中落,阿勇也染上瘧疾,後來連工作也沒有,病懨懨地只遭人恥笑,月里不但渴望出去扮演車鼓旦,且後來還愛上畫家阿凛,兩人在社會輿論壓力下,只能雙雙情死(自殺)結束生命。 在四五十年代的台灣社會,像月里如此追求愛情和精神生活的決心是少見的,可以想見閹雞當年受到歡迎和重視也與如此毅然的女性生命態度有關,月里是一個覺醒的女性,自然也是一個悲劇女性。 一九四三年九月,林搏秋為「厚生演劇研究會」撰寫演出的「閹雞」在台北永座上演,林搏秋省略了月里對自我表達和愛情的渴望,結局也刪去月里與阿凛的私奔和自殺,而改為阿勇的告白:我一定會站起來……在我看來,林搏秋左傾並為弱勢者請命的劇本省略掉的正是「閹雞」最重要的情節,即然劇名為閹雞,其實象徵意味相當濃厚,象徵便是阿勇的萎弱的人生和淍蔽的性能力,也因此,月里的悲劇與焉誕生。 所幸,由台南人劇社所重新演出的「閹雞」還原了月里的女性自覺。由呂柏伸執導,王友輝整理的劇本中,已在林搏秋的劇本中加上序曲和結局,加注的便是月里無奈的戀情,不過,新版的結局未明示只是暗示月里和阿凛將為情自殺。 如果是我改編的話,我不想讓月里死。.我甚至不想讓月里愛上一個殘障。為了戲劇衝突起見,如果二者不可得兼,我會希望月里愛上型男或猛男藝術家,讓她充分地發揮她那情欲天分後,才和猛男雙雙殉情而死。 當然,我是女性,我沒有role model,且我活在二零零八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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