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瘞 1
2006/01/20 02:15:46瀏覽4381|回應0|推薦5
  一整天都飄著雨,潮濕的柏油路面上布滿星羅旗布的小水塘,天空永遠是陰霾暗淡。入夜後,昏黯而且相距很遠的路燈點照下,很不容易辨清馬路的平坦或崎嶇,不留神就會踏入淤積的小水塘。我跟著表弟廖天成各自打著傘挨著路沿小心地踩著沒有水漬反映的路面。雖然是親戚可還陌生得很,眼前才是第三回見面,前兩回也是在親人喪禮上。由於心情沉重,彼此靜默地沒有搭訕,一前一後肅穆地走向火車站。

  淒雨下,夜裏的火車站裏己經沒有等候的乘客了,日光燈照耀著的小候車室裏面,顯得空蕩而靜謐,和白天剛到的時候不一樣。我們等候的是最後一班列車,火車到達的時刻還沒到,得等上一段時間,找了個明亮的角落我打開帶來的書本繼續中斷的閱讀。

  “表姐,我去月臺上去等候她們。”

  廖天成打了招呼就朝向沒有驗票員的剪票口走去,清瘦的骨架使得身上高中生制服有著飄浮的感覺。看著他腳步輕快一直進入月臺邊去等待觀望。感覺到他們一家人彼此互相緊緊地依偎在一起,大些的兄弟友愛地看顧著幼小的弟妹。自己從畢業後上台北補習並且參加大專聯考以來,跟家裏人己經快三個月沒見面,考試完了還住在親戚家裏,雖然不方便,可就不想回去,準備等到看榜後才動身。今天淩晨突然從睡眠中被叫醒起來接父親從家裏打來的電話,他用悸動的語調告訴我,台東的警察局通知家裏小舅被人謀殺了,要我當天立即先趕來台東會合大舅母幫忙料理,母親會跟妹妹從中興新村家裏動身,在台中坐火車到台北轉車經蘇花公路到花蓮再坐火車到台東。

  母親與妹妹乘坐的火車到站時,已經是淒泠凍人的深夜了。一天奔波下來的疲累寫滿在兩人身上,更可以看到憂傷明白地刻繪在母親臉上。她是容易情緒激動的人,見到等待在車站出口的我跟表弟居然當場號哭起來。一邊流著淚一邊對我們說:

  “蕙心、天成、你們的舅舅好慘哪!”

  聲音大得令人感到宭迫,但妹妹蘭心跟我是司空見慣,聳恿著她走出來,不理會出口柵門收票員跟零星乘客好奇的目光。

 “姐,人不回來,怎麼電話都不打個回家,爸跟媽嘮叨沒完。”朝居停的清泉旅社走回去,跟我在一張傘下的蘭心開始發難了。

  “有什麼好打的,原本後天看了榜就要回去。”

  “爸說你像個野雁子,一飛出去就不曉得回來。”

  “比喻成什麼了,考上後住到學校裏更有得叨念。”我沒好氣的回答。

  回到旅社見著大舅母,母親更是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地大聲號哭,嘴裏還嚷著:“二哥,好悽慘哪!那個惡痞怎麼這樣對待你!”她不停地哭叫,我只覺得母親的情緒轉化得真快,一路上和顏悅色的跟廖天成講話,到後來竟然有說有笑。可是一進旅社見到大舅母立刻就悲哭起來。情緒的極度轉變

  間幾乎用不著一秒鐘,竟會有這麼大的起伏變化!大舅母也跟著哭,蘭心也流淚。可是我沒法掉出一滴眼淚來。想起小舅對我們的好處,當然會悲傷,可就沒法像她們哭做一團。蘭心一面擦拭浸在眼瞼上的淚水,一面勸媽別哭了。大舅母也勸她進房間去歇息。

  小舅是被抓兵來台灣的,那時是國共戰爭的末期,兵敗或失散的軍隊常就地抓逃兵補空額或者拉伕湊數。小舅在江蘇家鄉剛剛才結婚,被抓那天正好出門購物,街上撞見一連兵正在拉伕還是抓逃兵,他站在路口看熱鬧,結果不由分說的被連踢帶打的抓入兵營。然後一路送來台灣,可憐家裏人連個訊息都沒有。生死莫辨。到了台灣一大堆散兵都集中在高雄港要塞裏,國民政府剛從大陸撤退到台灣的時候。一切都還不知如何著手,這些兵也只是集中關在那兒,沒操兵也沒訓練,飽一餐餓一頓的扔在那。沒多久高雄港要塞突然爆炸,大夥四散奔逃,小舅憑著一個念頭“妹妹在台北”,一路掙扎著找上來。

  聽父親講,他那時還在教育廳工作,一天一大早才進辦公室,就見工友領著一個瘦得皮包骨一樣而且跛著腳的人進來,那人黑著臉,簡陋的衫褲襤褸不堪,工友對著父親說這人自稱是父親的親戚要見他,那人趕緊開口叫父親的小名說他是廖國興啊,他們彼此以前從沒見過,只是互相聽說過,小舅憑著在家鄉聽到的妹夫在台灣教育廳做事,就從南部一路摸著找上來,他身無分文,沿著鐵路偷搭貨車,一路躲在貨車廂裏上來的。到了台北一路問路找到當時的省政府教育廳。跛腳是要塞爆炸時,被炸傷的。躲在路邊上的防空洞裏胡亂自己包紮住,只求止住流血和疼痛,勉強挨著,一邊拖著走,一邊躲著軍警,由於延誤就醫,結果

  終生都是跛著,然而並不妨礙他做事謀職。

  隨後那一年外祖母隨著大舅輾轉從香港過來,大舅後來在花蓮謀到教職,並且就地結婚生子,小舅一直一個人在臺,兩岸阻絕,海那邊已經絕無可能有音訊,早些年還抱著回去團聚的希望,然而一年一年地拖下來,也認清不但反攻大陸沒指望,與妻子再見面似乎此生已不可能了。這輩子像是回不去了。結果沒料到一家子竟然都將埋骨海島上。

  斷了回鄉的念頭之後,孤單的小舅多年來一直想再成家,可是一直沒結成婚,雖然到處相親說媒但都陰錯陽差底都沒弄成。到了最後這個結局還是孤家寡人沒有子嗣,大舅在世時看小舅孤單無後曾把他的小兒子天裕過繼給小舅,讓香煙得繼。他是喜好孩子的,平常對我們好得不得了,逢年過節或是平日來我們家裏作訪時,總是毫不憐惜錢財,不停地送我們這送我們那的。母親總是說他不會儲蓄,所以討不到太太。好心腸的小舅也跟著湊合責怪自己不會珍惜錢財。

  在旅館鋪著塌塌米的客房裏,棉被攤開,顯得空曠舒服。跟家裏到有處著傢具的水門汀地面是不一樣。蘭心跟幼小的表弟表妹很快就睡著了,其餘的席坐在塌塌米上閒談,母親與舅母交互感嘆人生無常,她們嘆息不到三年的時間,連續喪失三位最親近的親人。先是住在我們家的外祖母因中風去逝,一年之後癌症纏綿床第快兩年的大舅跟著去了,現在小舅竟然橫遭凶死。母親嘆息所有的骨肉都去了,只剩下她一個人了。母親這樣說著不由使得大舅母難過起來,不由得流起眼淚來。

  “你大哥一輩子辛勤,只求子女出人頭地,現在什麼也看不到了,子女還小,死前的這場病拖得我們什麼都沒有了,還拖出一大筆債。臨終要求我怎麼樣都得讓四個子女受完教育,真不知道怎麼撐得下去。”一邊說一邊淚水不停地流著。

  “大嫂,我們知道你的苦處,無論如何得看待侄兒們都肯上進,只有繼續拉拔下去。”

  “我沒受什麼教育,能做的有限。現在是什麼都願意做,縫衣服,磨大理石。小孩子也幫著幹。”

  天成低著頭不知在尋思什麼?比起他們家來,我們幾乎可算得上幸福。雖然父母經常為錢的事情吵得不可開交,令我們孩子們擔憂煩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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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小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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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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