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隱沒 5 ─ 回憶
2005/06/14 23:51:14瀏覽1176|回應0|推薦5

回憶



來美的最初兩年,除了吃飯睡覺,我幾乎都是竟日耗在圖書館裡頭,除了選修相關的課目繼續進修。身心重點放在投稿和翻譯自己的作品,當然也做些讀書研究、寫點文章求其自我滿足。那時節,由於一心準備打入美國市場,不分畫夜都在翻譯自己的作品,打字、投稿、找資料。我過的生活向來就是足不出戶的生涯,雖說當時沉心的修持格局,比較目前所處的情況也難有何不同,一直就是一個人埋頭弄自己的。年輕時代,是每天一早就出門跋涉去研究室或圖書館。現在則更加孤僻隔絕,已無所盼顧,較之前益發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成日成夜地耗在小公寓裡面。

移居美國後,由於環境與人事之隔絕使我較以前在國內時更傾於摒棄外界接觸,打從一開始即很自然就避免參與任何社交或人文聚會等交際場合。交往既少,應酬更是能免則免。我所熟悉的所在永遠是一燈熒熒的自我世界,不是大學裡的圖書館就是公寓裡頭獨居的斗室。

歷經婚姻及人事滄桑的波瀾,無所寄託底孤寂感情或情緒上的落寞難耐自是一向不曾生疏過,既無能也無力穿透這層千古以來世間男女無以輍免之業障,創作與專注的自我督促底工作自然無可替代地貫注我孑然的身心。

我就是在這種孤寂的情境下結識我先夫荷澤,出於彼此的投合及需要,自然而然隨即發展成相互依存的關係。

最初結識他也是像眼前這裡這樣陰雨綿綿,只是時節關係美國東北部的新英格蘭地區,初夏時分雨雪繼續飄零是常態,不像這裡這樣豪雨連綿是難得一見的天氣。

放眼望向我現住的屋沿牆角的天花板已因久雨開始浸漬,眼中迷濛幻視之下,呈灰白牆面浸漬的深色似乎也開始儲聚擴延。這陣子下的雨是本地半世紀來破記錄的大雨,電台新聞廣播加到處浸水屋漏,屋頂漏水似乎不足為奇,若只是暫時或一次性現象,我不想打電話給房東,要求找工人來檢查修理。過了雨季,這一年應不會再有滴水或屋漏的現象。

那時住進的基金會作家作習坊的自己一個人住的老舊斑駁小木屋同樣也感到久雨後牆壁水潤浸泡逐漸嚴重,起霉的斑紋沿著頂端一路往下擴延,有些部位甚至從感覺上似乎已滲出水來。這重現象在華南潮濕的季節,是冬天磚牆常有的現象。可是我以為春盡夏至的時候,似乎不應起霉,應是屋沿漏水滴延緩到屋子裡頭來了。

那時也是像現在這樣,認為是我自己的幻覺或錯覺。因為早歲的印象養成一見屋牆上方有些不清爽的處所,就老以為來自雨水浸蝕而成霉狀斑痕。記憶早先稚齡時候,約三四歲年紀,家鄉堂屋每一雨下大了,屋裡即開始漏水,家裡人忙著要佣人和小孩幫著把把盆盆罐罐搬出來接屋頂漏水,那樣的情景留存在印象裡頭,總不由人會把下雨連想到雨水的侵淫。

縱然雨水帶來諸多蕭瑟印象,年輕時可從不曾畏寒懼雨,那時候只曉得貪圖詩情化意,不太避雨,有時還特意在春雨如絮的天候下,淋著霏霏細雨穿越梧桐樹下落葉飄零的馬路上趕路回家,並不在意細雨淋濕衣裳,那種清涼潤溼的感覺,反而有著不與人道出的舒暢隨興。

那時候從西洋電影得來的意像,覺得男女兩人雨中共傘繾綣漫步,是最最浪漫的事。記憶內珍藏著與前夫陳世賡雨中回憶,也是生動難以磨滅的印象,雖不能如影片那般帶來像詩情化意的情境追憶,可也生動有趣,讓人一再回味。記得有次從戲院觀戲出來,正遇外面落大雨,兩人在馬路上叫了輛黃包車好避雨回家,黃包車座位狹小,通常只合一人乘坐,但臨時遇雨,攔不著第二輛,只得兩人共一車。他將就抱著我坐在他膝上,雨蓬放下後,隔開車伕與蓬外嘩嘩落雨,遮蓬裡面驟成了兩人私密天地,可惜我身材較他長大,坐在他腿上下頦竟擱在他眼額之上,加之我又穿著雨衣,不說沒有那般的旖旎風光,反而有些諸般不宜。想想一個長大女人的重量久久壓在大腿上怎好承受,真難為他。加之兩人間又不舒服地隔著膠冷帶濕的雨衣,剩下來一點浪漫也蕩然。但他還是對我說:「真是難忘的結實感。」

現在年齡大了,足部老感到異常寒冷,身体体質愈來愈懼寒,睡袋成了生活必需品。每夜躺下必全身緊裹在睡袋裡頭。南加州四季都是陽光普照的地中海型的溫暖天氣,可是即使身處這種天氣下,我仍然無從抵受天氣的浸襲,怯寒與畏懼感染使得我經常無日夜底在身上披著外衣。也是由於這個緣故,才使得我決定長途遷徙移住南加,最初我不考慮移住加州南部是因此地人文較匱乏不若東北部。

當然慮及定居的原因也因為此地華人聚集,生活習慣與照應上的便利,若居住於近自己人的地帶,應是自在得多。我可不是模倣東北部地區的美加北佬為追求陽光而南移,雖說先夫荷澤去世之後,我自己的身体狀況也漸不如前,逐漸抵禦不住美東地區冬季的冰雪酷寒。

早歲熟讀過的美國新英格蘭地區的作家如梭羅、艾默森,狄瑾生、惠特曼、霍桑、默爾維爾…等等,他們書中所記載的風土人情,一向儲存於我憧憬的文學生涯裡面。寒冷與冰雪覆蓋的林鬱與沼澤之地,樸質的清教徒人文氣息,一直依舊是我想像中之夢土,那樣的環境與人文景觀始終符應我的文學探索底根源。然而逐漸由於身体狀況與生活上的考量,避寒成了迫切的需要。不得不西來遷徙至這沙漠邊緣大城,而搬遷過來之後,也隨即適應而且習慣於此地的溫暖與乾燥。

來到大城市,就是不一樣,它似乎特別地硬要抹殺你,把你投入熱火熊熊底坩鍋內,鍜鍊你、煎熬你。這裡和我在東岸時的感受不相同。可能由於多年定定居下來,嫁給美國人,熟稔他們生活後的感受加強,不再覺得西方生活有何超越我出身地之處。

生活在這個高度資本開發的國家,即使無虞慮及衣食,也是不容易之事。不由己見地讓人慮及自己並不是一個人單獨地活著,而是活在一個叫做政府的有機体裡面,這個政府尚不止於一個個体,它劃分成不同的層級與機構組織,聯邦、州政府、郡政府、市政府,裡面又細分種種部門,各個不同的部門都與你息息相關,干涉你,榨取你,左右你甚至指導你。

移居入住這個幅地廣袤,居住境地寬鬆的大城市之後,不再向公共或私人基金會等社區或公益組織求取設定提供的輔助研究、創作工作及生活的辦法,開始自己租屋。原來那樣的生活過程是間歇的,一種流動,期間性的,等待或守候期間接束,整個時間都是被劃分成階段狀,整個人與生活都像是投身在階段之中。在過程期間,投身其中的人難免不會有種不自覺寄生之覺悟。

自己租屋,雖居住的環境及週遭仍不是自己所擁有的財產,感覺上卻已有獨立無所攀緣之覺。離棄多年學校或公益社區的生活,最大的体悟乃是單獨打理身邊事務,一切都和組織或機構切斷關係,和以往入住過的環境:學校、文藝營提供的共同房舍或救世軍的宿舍大不本同,立即省覺所有瑣碎事務都是個人單獨該應付的事務,已不再是借宿其間不負任何責任之一員,免不了感到場合與處境與以往的環境有所相異。

除開一個人面對陌生環境的干擾而外,似乎更加省悟生活上事務上的繁瑣與干擾更是永遠處理不完的災難。美國人特別傾向於生活與物質的瑣碎與複雜化,住屋各類管線雜陳,傢俱與器皿的疊床架屋;以及一年到頭都似乎不停地要面對不息而來的報稅、水電、瓦斯、房租、管理費以及種種雜捐苛求等費用,一樣樣排比而來,住屋本身也是不停地產生排水與鉛管匠等等問題,不時需要注意及解決。

在這個重商的大國度裡,一切事務都是商業,不僅商業化,而且商業就是現代資本社會的傳承,所有的各行各業都在極力推銷,保險、房地產、書籍、百科全書、種投資及講習會…。尤其上了年紀種種醫療照護、安養計劃、夀險、墓地及後事預購…這裡的人特別沒有忌諱,越離死亡接近,就愈向人積極推售各種後事服務。

一個人獨坐在屋內最煩人的就是猛然被上門按門鈴的推銷員打擾,幾乎所有的推銷員都是一身修整行頭,架勢上即讓人不好輕易拒絕或打發。這種人具備不斷攻擊性的死纏不休,縱有貌似和睦,但也備具溫馴的傳教人磨菇功力,有著不逹目的勢不休的堅持。當然上門來種種傳教士或教徒也不會少,同樣纏得你疲於應付。

這些人絡繹於途,防不勝防。我一向不與人來往,向無熟人或友人上門,為了不再受到間歇不停的干擾,乾脆一不休,二不作,乾脆拔掉電鈴,讓來人無從著手召喚。費了好大底勁終於切掉門鈴電源,可是仍然有上門來的推銷員不肯釋手,他們不放過我,除了漫天遍地的傳單、無所不在種種廣告之外。仍然有人不死心,不期然地在門外輕叩求見,我一人在屋內,不時想起這樣一個最注重隱私的社會,不知他們這些推銷人有無此權力竟然可以不斷地侵入公寓內地一戶接一戶地死纏爛打地拋售商品。即令按不響門鈴他們同樣也膽敢敲上半天門,甚至為了騙開門,可以偽裝做出熟人來訪的姿態。

我遭遇到最令人莫名其妙的一次,是有次坐在屋內,外面敲門,我不應,裝著室內無人。可是不管我理不理門上敲門聲,外面的敲門人似乎由早先的觀察得知我在室內,竟然愈敲愈兇,使得房內只聽到一聲重似一聲兇猛地砰砰聲,似乎輍出去非要敲開門不可。不得不打開門,發覺竟然只是個十四五歲的黑人少女,模樣清秀,体態窈窕。

我滿懷不悅地問她幹什麼?

她竟然絲毫不以為意,面帶微笑娓娓勸銷,訴說她有我目前正需要的最新神奇清潔乳液,可以毫不費勁地清洗地地毯面難以處理的骯髒斑駁及污垢,這種神奇清潔劑一定可以幫助主婦解決這項問題。

我跟她說,我不是主婦,沒有任何人要照顧,屋內也沒有她說的麻煩。但她不釋手,不理我極力排拒,反反覆覆夾纏解釋她產品價廉物美。

她看來是個可愛的少女,這樣毫無形象似乎非要推銷給我這麼廉宜的產品和她模樣似乎有些不合襯。我不由反問她為何非要如此死纏爛打地賣東西給我。

她的答覆使我吃驚,她說她有個兩個月的貝比要養,這是他們母子唯一活命的生路,她不得不極力銷出這些產品以賺取貝比的牛奶錢。我聽了,不能說不感動,頓時掏錢賣了兩份。

闗上門,放下物品。又不由回想她說的話,不曉得她說的是真是假,但既然有這種可能,一點小錢,何不投下去呢?縱然不覺需要,也不樂意,當然仍不會猶豫地買下。

我不由考起慮像她這樣的女孩怎會找不到較容易且稍合適的謀生,顯然信口開河的可能性極大,很可能只是弄點零用錢花花。學生們用賺旅行費用,或補助學費的口實推銷報紙或賣小物件,已讓住戶不勝其擾。現在出現了說為了幫未婚生子賺牛奶費,倒是較新穎而易博取同情的藉口。

但是像她這樣臉皮厚得跟敲門磚一樣上門死纏爛打地硬性推銷,可不是仗著年輕面目皎好,容易討人喜歡,同時,也不能不說是由於黑皮膚帶給她的自暴自棄的情結。

身居少數族處在這個國家裡頭,很多問題不能不輕易地歸納到種族問題上去,雖然自知是種簡約問題,不必急於進一歩尋找答案的疏懶辦法。

這些年來,確已不再覺得中國人較低下,各方均不若西方。無論就人種、面貌或思想方式而推衍,我漸都有種類似中庸式或中土式之觀感。從另一個角度言,我似乎能將內在地洞悉之能量,從對個人的体會及人際關係之認識推及到族群與整体意識上面。當然只是就自己的認識層面而論,並非涉及能力或意識面的擴衍或長進。

可單就這方面追究,我絲毫不覺得目前的自己有何增進,以及對知識或內在体認有所成長,偶而尋及我以前寫作出來的舊稿或迎就出來的作品,很明顯地就發現,我確實沒有較前有所長進。回顧所及,有些處所甚至會讓我不由己地大吃一驚,原來當初我竟能設想如此週到,涉想層面底深入及週延竟然是如今料想不及也辦不到的。

反正這麼多年都沒有真正的作品寫出來,我實也無從知道是否今不如昔,或者現在的我已較前成熟,思想上或顧慮上已較往昔的我更加包容與体會深刻。同樣,也正因為這麼多年過去了,歷經的歷驗與不斷地觀察和閱讀探究,不能說無有所心領神會。由於如此,我看中西方之差異自然較前有所泯沒,畢竟外來世界從我們國人的眼界呈現出來之觀感,若光從認識上著眼;外國人無論多精闢獨到,都是種觀點上之比較與參考,同樣也是參考或比較上的認知。

我是說明原論題,對這邊青少年成長環境的認識,無法不比較我們所由來的經驗與環境。憶及當年淪陷時或戰爭時期,中國戰場內外,成千上萬的弱小稚童衣不蔽体哀號輾轉,哀鴻遍野,餓浮遍地的不忍卒睹之慘狀。對人類境遇的比較與同情,很容易觸及自己是如此無能與無力之大流亡譜系之一員,因而缺乏現在西方社會對此類議題之普遍熱衷的情緒。

同樣,我會顯得冷漠淡然,不能不思及既然自己現在都活成這樣子,又何來能耐關注他人呢?

戰爭或逃難的際遇與狀況,言談間雖不曾提及過,然仍然活躍而生動儲備記憶深處。人們的回憶很多是和音樂或樂曲相連,抗戰時激勵民心士氣的歌曲,很容易讓人回到戰火連天,人民塗炭的時光。又像讀書時流行音樂帶回人們的青春戀曲,在學校讀書時常聽至或唱誦的歌曲就會是成年後的懷想追念,當年熟諳的的曲調與旋律觸動往事的連想,帶來回憶的甜蜜的與追惜心境。我對樂音的記憶不似別人那麼深刻生動,我的回憶都來自嗅覺和味道,幾乎所有的回想都和嗅覺想連在一起。思及留在香港打仗的時期,就浮現椰子油的味道,因為戰爭期間物質匱乏,沒有食油,我們吃的菜都是椰子油燒的,那種油燒菜有種強烈的肥皂味,起初吃不慣,後來吃多了,我竟然發現肥皂味也有一種寒香。

肥皂的氣息也是我的記憶,戰爭期間沒有牙膏,大家將就著用洗衣服粗皂擦拭牙齒來刷牙,我不覺有何不妥,一點也不在意。牛奶燒糊了,火柴燒焦了,那焦香我聞著就覺得餓。房屋油漆過後,整棟屋宇充塞蔟在嶄新的潻沐氣味,讓我感到積極奮發,有如在新房子裡過新年,清冷,乾淨、興眠。火腿鹹肉花生湯擱得久,變了味,有一重油悶氣,那個我也喜歡,使食油更油得厲害,爛熟、豐盈、如同古時候的「米爛陳倉」。

氣味也是這樣的,別人不喜歡的許多味道,我都喜歡,霧的輕微霉氣,雨打的灰塵,葱、蒜、廉價的香水。像汽油,有人聞到要頭昏,我卻特意要坐在汽車夫旁邊,或是特意走到汽車後面,等它開動時「布布布」放氣。每年用汽油來擦洗衣服,滿房都是清剛明亮的氣息;我母親從來不要我幫忙,因為我總故意把手腳放慢了,儘看汽油大量蒸發。

先夫荷澤心臟出問題前,還自行駕車,他那輛逾廿年車齡奧斯摩比,狀況不佳,數度上加油站修理後車底仍舊漏機油。婚後,每天清理地上滲落的機油,擦拭車殼成了我的日課。我做得當然而然,他也不認為我是出於做妻子的体貼,因為他清楚是我個人奇特癖好,我迷醉於嗅聞汽油燃燒的味道。多年下來積習,似乎不可能轉移或去除,成了終身癖好。

我也喜歡醫院裡的味道,那種和肥皂清潔劑不相上下的味道。荷澤入住醫院後,我盤桓在病房內絲毫不覺沮喪,醫院病床的床單味特別使人覺著清爽,他們使用大量的化學清潔劑,乍聞起來有若野地青草的芳香。病床前吊起的葡萄糖溶液混合著床頭心臟偵測器撲撲的馬逹聲,還有病人排泄及消化系統遺存的氣息在在都讓人有著稔熟與陳腐的味道。
( 創作小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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