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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06/14 23:44:03瀏覽1189|回應0|推薦5 | |
3 回溯
費盡力氣輾轉移民來到這個高度發展的文明先進國家,一般說來應是此生圓夢之途,然而遷徙至陌生的異地,不論環境如何完善美好,必將喪失原來自幼成長所在週遭的自在與人事事物底諳熟脈絡。語言、人事與生活型態底隔閡、融入的困難以及因之而來種種的挫折和不便,很難寄望生活與心態就地整個投入。縱使說感到新環境再理想,對過往與舊時光的溫馨與適貼懷念依然無從輍免。 作家本就是現實生活的逃兵,換個環境不可能有所改變。我及早即將此生一心致意定命作為作家,然失卻原本熟稔的路數與關係,來到生疏的環境與國度卻是艱鉅難以克服的致命傷。我一迄以無比地決心克服非母語的阻礙,試圖繼續摭拾起繼續創作的的可能,可陌生的人際關係與試圖搜索出發表路線是一條遠較想像更為辛澀困難的顛簸長路。最為困擾的當是一直以來為謀生的干擾與掙扎,一度確試圖先力求生活安定,再展開創作生涯,當然我不再會天真地以為竟可以謀取生活隱定與寫作之間求取平衡點。 有時不免思及人生到了這個階段,再度開始体驗如毛姆早年著作所描繪的閣樓作家夢,實未免過份天真。這層体認是意念上玩忽,是偶而掠過腦際的印象,涑然不留神下,心思晃蕩入往昔的夢覺。天真於我已不再存在,事實是我早過了這類階段,不論寫作過程,還是成效的考量,歷經繁華,又復歸平淡。若以出版成績而論,人世間的光陰實不足丈量,寫著寫著,人即老去,意念甫及,轉瞬間人已老去。反過來說,也許正如自己所述,並不在意時日之消逝,榮耀繁華已屬過去。可是渴慕之念依稀仍在,繼續存活下去唯有的目的,也只是再創作 ── 這可是生存的強迫性思辨。除此之外,世上實也無其他任何事物可資掛心,所有生活週遭之一切,全不掛心。直認繁華已逝,不再掛心難免中心暗自体會不無虛假的坦然。日夜消長,一任時日枉自虛耗,卻又不免時時刻刻地迫切感受著時光在消逝。塞尚說的「我必須加快,一切正在消失中。」努力以赴,非僅止於延宕創作生命。我心中依舊梗梗然不能不寄望於前景拓植,仍然試圖開拓覓尋以另一語文再打開條前景路。困頓、遙遠又無期的探索掙扎,久陷於無可攀緣著力的流沙泥沼內。 失落之遺,唯有再回顧蜚聲久矣之中文文學界,聲名仍具,可一個人怎能一再佇留於往日漸幻滅底留螢內,過去的成就詭帶不回失落的榮光。縱外面世界仍留戀我那已過場底榮光,可我自己己穿透其中的空泛與廽蕩。我不能再以從容自得的面容坦然面對失虫的過去,我拒絕前來追究或探訪的請求,根砥上,我也無能再接受有心人士的任何探訪、訪問或記述。一方是近鄉情怯,更有著我不善於拒絕,擔心會像被催眠催毀一般,極力抵禦內心底自我認定與安慰。而根深蒂固底,我仍徘徊在自己的猶豫之中,我不以為我寫了任何可稱之為完善的作品。 我並未拋擲開習慣性底因循,心態上,我或許一直還是當初認真而勤勉創作者。仍然繼續記錄寫作及摸索之中,與熟稔舊識依舊書信往還,但已不再驅迫自己繼續成就任何一本完整的作品。最初引領我走向這路的意念己背我而去,且遍尋不著識途,不能再回頭。 與時推移,長時間淡薄與間斷,一直以來缺乏新著問世,漸難以認定或糢糊我籠統底相信是否還有若何成就與名望仍留存人們的印象中。虛浮的名聲與榮耀可以凌駕現實和確鑿底存在或物質實存底佔有。 為什麼?是精神耗弱?或著意於意臻若此?我己寫夠了或寫怕了?不止暗自鑴琢,人們更一再探究,遍覓究理,抑確如自己斷言:深覺自己作品的力量不足,其間缺陷令自己喪氣?諸如此類的推想或認定皆存於推想或想像裡面,現實生活之中聲名似乎不受內在底焦躁影響。 人世間嶄新的浪潮不斷湧現下,新世代世世代代浮現不歇,我不得不寄望往日的成就不要就此走入過去衖堂,讓識者逐漸淡忘。僥倖的是,人們並未拋棄我,過去的名声與成就仍不時讓人提及,追究與討論也未從此斷絕。侷處山腳下的舊塚仍得見紙金錫箔灑落荒塋坡其上。 五十年下來,寫作於我己是習焉不察日常行為,慣性的日課,每日起來時如果不坐下來作出塗寫的動作,我就不知道這一天還能做什麼? 出於意願強勁無比地地催促,平時固定的寫怍習慣已成了下意識的行動,當然更是來自內在意志地強迫性驅使下不移地堅持,日以繼晷焚膏爂油持續地處於不歇地等待文思與捕捉靈感之中。 信手塗寫故事草圖,改後重抄,抄了再改,緩慢的過程有助於我蒐蘿灌溉出創意和思路。寫作有如做手工藝品,延緩的觸覺,一再重覆地瀏覽與來回更動,遲緩舒展得有如雕塑家以赤手觸摸進行中的作品粗坯。 寫作於我幾乎等於反覆去修飾揣摹的過程,雜蕪繁亂底因與果逐步將我的洞悉切割盤整出全盤故事浮現出來,用這種方式我得以完成原先似乎不可能之任務。我向無能力自頭始就塗抹呈現整体,我的体會理解與思索確確實實是經由逐步摸索的過程逹成,我寫出來的小說若有如實呈現的情狀況也是經由於創作過程來浮現,我從不羡慕創作快手。照我逐步累積的体驗,一氣呵成對我而言似乎是不曾出現的偶然天成,對於我那是甚不易逹成自我要求之成就。寫作是逐步勞神勞心底苦思,一步一頓地向內探索,蹉跎參詳,快不來,也急不成,登高自卑行遠自邇,趕工於我是不存在,不可能成就之努力。 從來寫作就和繪畫、音樂等等藝術工作一樣乃是項依興趣發展的自願性工作,或者該說是嗜好更洽當。藉興趣投入的事物,也像別的事務一樣,都得扯上經濟學上的供需律;容易、好消磨的事情,人人都要來沾上一手或一腳,於是非出類拔萃就無從擠破頭進入該行業。幹這類事務要功力也要才份,一旦投身進去,自有其不可言喻的堅韌和難以隨性發展或突破的困窘,出頭或試圖依此為生絕不會是項容易的事。 到了我這時候,還再籠統地論斷寫作生涯,當然是完全無意義的事。我只是將一生感觸試圖以提綱掣領匯稟式地提出大致輪廓來,並無引申抒發之意。我曾是個惹人著目的小說作家,而且早早命定得以作家之名作為此生竟底之途。寫作生涯於我唯一的工作,也是我一生無止無盡無有彼岸可逹的生涯之旅,我亙長又短暫之畢生事業之旅就在全不由己底情況下晃晃悠悠地蕩漾到此刻最後。 長久以來,我已逐漸離棄創作過程,困窘於恍惚神思之中,多年不曾有任何創作發表,似乎再也寫不出一篇像樣的作品,還是再也看不上自己寫過的任何隻字片語,我不以為自己是已經過去的作者。而是尤有甚者,我無法卒讀自己的作品,無法不全盤否定過去的創作,我試圖超脫從前,那不會是我,我應超越那些稚拙的兒女私情,片面的思維。 但是即令我看不下過去的成品,現狀的我甚至連過去的我都不如,我做不到,我無法竟筆一篇簡短的創作。每天寫個一兩百字,寫後又撕毀。我己沒生產力,神遊耗思,並不止於感情及思想枯竭,而是無從勉強自己,隨著思維枯竭意念不歇地飄颺開去。或者根本不思不想,乾坐在沙發上成日什麼也不做也不思,麻痺昏噩,神思安然於枯萎,一天就這樣在困頓與無所事事中過去。一天過去,一週過去,一月又一月,一年又一年,疲憊倦怠淹沒我全身意識,我的生命逐步乾渴枯竭,荏弱不堪。驀然回首我竟已耗去大半江山,生命的精華,絕大部份時間就這樣不容覺察中虛擲而去,原來一生綿長底生命竟可如此昂貴又無從珍惜底快速流轉。 上了年紀的繼續存活是或然率的估算,染上癌症更是或然率的百分比。可只要能活著,我怎麼樣都還不會死心,完全不曾放棄扭轉大勢的可能。我仍舊日以繼夜不眠不歇地冥想如何著手寫出一本屬於自我的昂重要書本;念頭、思索,過往的追溯,眼下轇轕的思維與種種意念。評估寫成的作品盡是過去的遭逢與歷驗,那一些杳然消逝底欲情氤氳。未來不會是我寫作的路線,我永遠在記述自己的感受,我不歇地思想著寫出一本書,一本打算以孑然一身最後力量寫出來的書;自省地覺悟著; 那將會是一本極出色的作品,壓倒原先所有的作品。要寫得具有亨利詹姆士的繁複與扭曲,記錄生活之困難、羈絆及蜩螗以及屬於靈性的掙扎與淹沒的意識,將是得未曾有纖細與籠括全面,這才合乎我未盡且似乎有著不可能之感的著述任務。我準備把此生之重心與感整個地傾注與灌輸在這部等待進行的作品上面。是的,我得盈篇累牘地把所有的思緒、生命的感動一股腦兒投射其上,抹煞之前全部的努力,以所有心力再重新來過,過往的績效與成續都得投入再創作參考以及努力以赴的素養。 然而我已低頭,時不我與的感觸總會不期然冒然而生澆熄忽興的熱烈,我懷疑人生走到這一地步,我何以仍能抱持住不歇地寫作熱誠,枯竭萎頓讓自己不得不体認人生的奮鬥已接近完結。非以為自己有何成就,曾經攀越過生命的高峰,正好相反,我不以為逹成什麼?完成什麼?一切的一切都猶待加把力去努力以赴,我是寫出了些作品,但總還認為確切的目標我都並未完全觸及。 我一直設法描摹追究試著表現出希圖表現的創作,不是說我未做過或做不到,而是文字創作的本身從未帶掣我去到自己認為可至之境。回顧自己作品,我清楚的點乃是作家或寫作是一椿超乎自我本身的工作,作家的作品無論如何努力,也無法如實呈現其本來之我。一個肯自省的作家最清楚的不是其作品內涵或面貌,而是領悟其作品所呈現之內外一定超越其吸取、取樣為之作述及素材之人及事之蘊涵以及其所由來的處境之成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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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小說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