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年夏天,在弗萊堡的學生宿舍,德國青年M問起我學德文的理由。
M有著一張友善直率的白淨臉蛋,透露出真誠的好奇心。我已經忘了他是為了什麼考試留校溫書,他到W.G.的公共空間透透氣的時候,問了我這個問題。這場微不足道的小談話,在我翻閱《城堡》新譯本時,卻橫越所有記憶的障礙,落到了定點K上。
我對M說,是為了想讀德語卡夫卡的緣故。
M當下抱著頭──這不是誇飾法──喊道:「喔,不!不要是卡夫卡!」
他的意思是,閱讀卡夫卡像一場纏繞不休的惡夢;換句話說,進了迷宮,千迴百轉沒有出口。他抗拒著,連聲說了好幾個不,不願意進入,也不再追問我那「驚人」的願望,不、不、不。
我從那時才察覺,在文學領域裡發光發亮的、地標性的經典,對許多人來說,可能是座可望而不可及的城堡──只不過他們大多數是隔著一個村落看著它聳立在遠方。城堡統轄之處,一切讓雞飛狗跳的奇怪法則都與他們無關:惡夢在那頭,而「我們的」村落井然有序,不需要這種沒有出口、閉鎖的迷宮。
他 們不是、也不可能是《城堡》的主角K,不會千里跋涉,來到了一個積雪的村落,當一個妾身未明的局外人,與權力當局和受其宰制的社群一再交手、抗爭,想方設法要突破重圍,卻又不斷陷入另一個困境;渴望獲得他應得的身分認同,卻又眼睜睜錯失了千載難逢的機會,徹底離了譜。他們甚至會覺得這整個故事沒有被講述的必要:土地測量員K是個麻煩人物,某種被冷凍起來的、放到儲物櫃裡的多餘之人;沒有正式執行過任務的他,可能是官方龐大行政體系中偶然發生的錯誤,也可能是派系鬥爭下殘留的人球;他本身的矛盾讓他抵達不了象徵著權力中心的城堡,也無法得到城堡治下的村民認同,進而成為他們的一員。所以呢?
青年M究竟是怎麼想的,我已無從問起。不過,這回我閱讀卡夫卡中譯本時,致力為台灣讀者回答了以下問題:這樣一個卡住的人,有什麼值得大書特書的呢?
如果讀者們以類似城堡老爺、機要秘書、侍從和村民的眼光來評斷K的話,當然不會覺得K的奮鬥對自身來說有什麼意義:他們若非在城堡裡享受著「行使權力的疲勞」(p.358), 就是根本忘記了自己村落的制高點,也有一個內化於他們視線深處的城堡,而他們熟悉的村莊裡,貴賓飯店、學校、村長和村長夫人家、信差和工匠們各具代表性的居所,一樣也不少;在這個縮小的世界裡,當然還有不斷走向情婦之道的飯店女僕、酒吧女侍──有朝一日她們也可能變成了橋頭客棧的老闆娘,透過鑰匙孔,跪著目送早已不再召喚她的克拉姆主任遠去(p.157)。
如果讀者們環顧四周,也依稀辨識出了以上概述的人物和場所的輪廓,那就別再遲疑了,打開《城堡》閱讀吧:文學經典指涉的世界,不管表面上有多麼光怪陸離,只要稍具耐心(並選對譯本),就能辨識出腳下的地磚,也奇妙地帶有書中描繪的某些花紋。花紋一扭一扭,慢慢會扭出一個更廣的視野,各個被掩蓋的角落將在你眼前的世界現形。
所謂的經典小說,我認為指的正是一種不依從既定秩序和套數,而能用敘事打開世界,讓讀者進入間隙張看的能力。比如說卡夫卡的《城堡》,帶領我們進入一個底片般的世界,從局外人的角度,觀看面貌不定的權力巨靈下,順從、畏懼、被動的村民是如何揣摩上意為己意的;在此同時,小說也反照不願屈服於箝制的外地人,和被排除在外、失去社會地位的一家子,如何徒勞地敲著一扇扇門,滋養著(重新)被接納的一絲希望,直到筋疲力竭的一日。
《城堡》裡描述的,是一個可能存在於所有社群中,甚至是一間辦公室裡、一個戲台下的,「人」的世界。雖然它是一部未完成的作品,卻已強大得足以說服讀者一再造訪。然而容我再強調一次,「經典」呈現的是打開的世界,邀請讀者入內探索它的價值,你不喜歡它不會勉強你留下,但到處都看得見它的遺跡,與「典範」 有別。因此,我最後想特別對雅好文學的台灣讀者和創作者說的是,你我一旦把卡夫卡或其他作家擴張成「典範」來讀,成了某種判別文學品味高下的標準,或一派宗師,便可能陷入某種「城堡式」的危機:任誰一團狼犺地,想藉此擠出一排排預留給本村村民的座位,另一座隱形的城堡,都可能隨時掐住你我喉舌──城堡可能來信告知你我已被錄用,但你我或許和K一樣,永遠不會拿到那張進入城堡的許可證。
參考譯本:
卡夫卡,《城堡》,高年生譯,台北:新雨,2013。
Franz Kafka, Le château, tr. de l'allemand par Georges-Arthur Goldschmidt, Paris, Points, 2011.
本文原刊載於《雙河彎》2014年2月號,第69期,【閱讀經典】單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