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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08/31 10:26:51瀏覽490|回應0|推薦2 | |
當代的文學生活,讓昔日對於寫作一事的單純想像,走出了寧靜的書齋:踏上舞台、登上媒體、走入社交平台,轟轟烈烈地,上一個世代將作品與作者切割開來的努力,已成明日黃花。寫作一向是我人生刻意留白的底色,長年在某個地方等待,等待舒展成字句的片刻。這底色偶而會被其他事務覆蓋住,遲遲未現 ;成書後走到幕前,也可能弔詭地被遮蔽於作者的角色扮演中。但我不曾須臾忘記,當思緒開始流向文字,流向文字之外廣袤的未知,而最後回返、定止於文字之間的時光,是如同一座暫時與世界切斷連結的孤島那般,毫不留情地棄絕已知座標與時刻表的。當孤島重新出現在雷達探測範圍內時,代表草木已然新生,可以再次迎接世人來訪。 這暫時消失的孤島想像,來自我十多年前曾到訪過的聖馬羅 (Saint Malo)。在高聳的城牆外,有一大一小、漲潮時便與城外沙灘失去聯繫的島,夏多布里昂(Chateaubriand)即長眠於大島(Le Grand Bé)之上。當年我坐在對岸的石椅上,看著潮汐漸漸漲起,直到完全淹沒了沙洲上領向大島的路,我心想作家之墓定時孤懸於海上的畫面,多麼集浪漫與聰明於一處,既出世又入世,再沒有更理想的長眠之所了——唯一美中不足的,只是過於規律而顯得刻意。十多年後,我因為小說作品寄身法文選集,與舒國治、吳明益兩位作家一起受邀參加奇異旅人文學節(Festival Étonnants Voyageurs),方又重訪聖馬羅。這回舉著台灣作家的旗幟,混跡於世界作家之間而互不相涉,讓我對文學群體生活有了另一番體悟。我個人的離離原上草就留在作品裡,與兩位作家和幕後工作人員十分愜意的交流與閒談,則片片段段存在記憶中,不多談了,來講講此一世界文學節和法國出版社對台北、以及肩負台北印象使命的作家們的想像吧。 文學節主辦單位的手冊上,為我們三人及《台北:街角的故事》(Taipei : histoires au coin de la rue)選集下的標題是:「台灣:一團待發現的文學渾沌」(Taïwan : un tohu-bohu littéraire à découvrir)。簡介開宗明義便道,台灣(或台灣文學)對法國讀者來說,乃是面目模糊的。而對於首都台北的想像,則是:「近三百萬居民、吵雜、污染嚴重、日夜沸騰的大都會。摩天大樓叢林間,錯綜的街道閃爍著炫目的燈光;外洩的瓦斯和燒焦油脂的臭味,間雜著汽車喇叭的喧鬧。這地理空間,同時帶有一個內在的文學空間,亞洲書庫出版的《台北:街角的故事》正好能讓讀者們發掘台北這個中心人物,以及三位參與的作家 […]」(註1) 。行前我戲稱本團為「三人成虎團」,想來是讀到了這台北速寫,忍不住要刻薄一下這段其實模糊得很有號召力的短文——亞洲隨便哪一個街上有高樓也有賣熱炒的城市,塞個車排放個黑煙加亂按個喇叭,拼湊起來大概也是那個樣子。不過吾人不應小看這不著痕跡的三兩筆:遠方一團活力十足、聲勢浩大的混亂,極可能正中法國讀者對亞洲城市既有的異國想像,不妨把它讀作一封歡迎西方好奇旅人去台北探險的邀請函。 至於介紹作家的方式,則是簡潔不囉唆:給我一個「旅法」,給舒國治老師一個號為「台灣小吃教父」的美食家旅人,再給吳明益老師一個「台灣的村上春樹」,出版了一本介於現實與想像之間的小說《天橋上的魔術師》,三句話讓遠道而來且面目模糊的文學作家,各就各位。與會聽眾來聽三人成虎團開講前,便可依稀辨識三人各自描繪出來的那隻老虎,長得會有什麼不同。當天座無虛席的座談會上,主持人也用心準備了許多問題,印象所及,我果然負責回答台法之間語言文化潮間帶等相關問題;舒老師回應關於台灣小吃及飲食習慣特殊性等問題;吳老師則展現說書人的魅力,長篇鋪陳,以說故事的方式回覆了主持人特別感興趣的現實與魔幻的議題。當天座談會的氣氛熱絡,叢書主編兼譯者也侃侃而談,介紹台灣的歷史。我坐在燈光強烈照射的台上,往下看著一張張專注且興味盎然的聽眾的臉,如海市蜃樓般浮動在熱氣中。我心想,「當我們同在一起」大抵也就是這樣唱的吧:文學之為一種媒介,如果最後能達到這樣的群體功效,管它先前巧立的是什麼名目呢? 走筆至此,不安於「被解讀」而最愛「反解讀」的我,一邊也關心起《當我們同在一起》這首童謠的身世。如果說中文版的歌詞意境,與英文版 The more we get together 相距不大,德文版(據說是十七世紀的維也納民謠)的原詞就十分驚人了。瘟疫中醉倒路邊被當成死屍扔進亂葬坑的街頭樂(歌)手奧古斯丁,在坑中吹風笛奇蹟獲救,自創(或啟發)了一首O, du lieber Augustin《噢,親愛的奧古斯丁》。歌詞中慘兮兮的奧古斯丁一窮二白,被勸道乾脆躺進墳墓算了,反正一切都完了,對照他大難不死的故事,還頗帶點黑色幽默。這樣隨意再逆推,當我哼唱著《當我們同在一起》,暫時坐上一節開往世界的文學列車時,應該對因「未知且面目模糊」而產生的所有誤會感到釋懷吧?少了既有的軌道,各種對號列車都開不成,而一旦跨越語言及文化的邊界,車上乘客不正是踏上一種原有印記高速消解、再生的旅程嗎?文學自有砍掉重練、容納新可能的高可塑性,我不必為此杞人憂天。我該關心的或許是:潮水漲上來的時候,那一座想像中的孤島,要移動到哪一處,才能在必要時隨心所欲地切斷連結,而不至於隨波逐流吧?這才是我的文學生活。 註1:« On ne la connaît quasiment pas – et pourtant ! Elle a pour espace privilégié Taïpei, la capitale de près de 3 millions d’habitants, bruyante, polluée, cosmopolite, bouillonnante de nuit comme de jour, forêt de gratte-ciel, entrelacs de rues aux lumières criardes, dans les puanteurs de gaz d’échappement et de graillons, le vacarme des avertisseurs – un espace tout aussi mental que géographique : littéraire. Une anthologie, Taipei, histoires au coin de la rue(L’Asiathèque) pour nous faire découvrir ce personnage de roman qu’est la capitale de Taïwan, et trois écrivains qui y ont participé : Chou Tan-Ying, née en 1979, qui vit aujourd’hui en France, Shu Kuo-Chih, écrivain-voyageur fin gourmet, dit le « Parrain des snacks taïwanais » et Wu Ming-Yi qui publie un roman, aux frontières incertaines du réel et de l’imaginaire, qui l’a fait comparer à Haruki Murakami : Le magicien sur la passerelle(l’Asiathèque) ».
原刊載於《聯合文學》401期,2018年三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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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散文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