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體:小 中 大 | |
|
|
2018/09/05 21:48:58瀏覽413|回應0|推薦1 | |
2016年出版《雙城喜劇》小說集時,在一篇訪談中,撰稿者蔡雨辰曾提到我寫出了「(日常)生活的微病感」。我事後想,生活場景中的暗潮洶湧,的確是不經意就會流入我半開半合的某隻眼睛。我與它們淡淡地共存著(微病而不致發病?),然後在某個創作時刻,這些場景會突然被定格放大,讓「人物」能進入其間走動。他們的內心翻滾著、無聲咆哮著,但大多數仍繼續維持著他們的日常。在這個書寫的世界裡,「物品」佔的比例非常小,乃因我本人已變成了一個對「物」不太執著,無迷戀之物可寫的作者,而對於充滿好奇或正學習的兩三樣「事物」,則是已習慣採取「大腦斷電模式」,讓它們自然來去,並不曾想用文字把它們鉅細彌遺地紀錄下來(那不就破壞了這漫無目的且隨時可喊停的難得樂趣嗎?),所以貿然答應在《幼獅文藝》上分享我「不讀不寫」的生活狀態後,發現自己有點自欺欺人:那麼大片的流水帳日常裡,文學只不過是處在她的潛伏期。她是我生活中難以切除的主幹,撐起了我與現實和物質人生之間的緩衝帶。沒必要把什麼以文字定止下來的時候,她處於一種流動狀態,而跳過她去書寫與她無關的物事,對我而言,則根本是不可能的。 把一個簡單的邀約講得那麼複雜以後,文章還是得寫的:那,不執著於文學和生活的定義好了,在這文學潛伏期中,經眼的人、事、物之間,總還有一點能寫的什麼吧?就從一個日常異象講起吧。 2017年九月,我到波爾多任教以後,過了一整個學期「早八晚八」的生活。夏末秋初的某日,接近晚上八點的時候,天還亮著,我結束了一天的工作,疲累散漫地走在市中心的路上,忽然聽見一種群鴉鼓譟式的恐怖噪音,分貝高如直升機在近空中盤旋不去。猛抬頭一看,果真一片烏雲罩頂、萬鳥齊鳴:數群深色鳥類,分大隊小隊,在共和廣場綠蔭仍濃的兩片小樹林上方,一下子組成大箭號,一下子排出龍捲風陣仗,演出歸巢前的盛大儀式。一整隊的歐洲八哥(étourneaux)密密麻麻地棲上樹枝後,斂羽噤聲,各就各位地睡了,換另一隊完成牠們的就寢閉幕式。經過樹林邊的三兩人類如我不免暗自驚疑,沒想到在城市中心也看得見宛如希區考克電影一樣的微恐怖場景。不過群鳥似乎並無攻擊人類的意圖,牠們白天成群結隊地去市郊覓食,城市中的綠蔭則在夜間為他們提供溫暖安全的窩。這現象不僅發生在波爾多,網路影片上流傳著牠們在各地留下的種種驚人舞陣。 這些佔領廣場的鳥群,對底下人類真正的危害,乃是牠們的排泄物。深秋時分,點點白色鳥糞除了布滿林間落葉之上,旁邊的人行道也如滴滿了白漆,發出陣陣惡臭。我上學必經的路途至此變成了必須屏息繞經的某種「no-go zone」。上網查詢,發現面對附近居民的抱怨,近年來市府曾試著以鋸樹枝、放加農砲等方式趕(嚇)走鳥群,卻都成效不彰 ,而全球氣候暖化,本來應該是暫時過境的歐洲八哥,在城市停留的時間越來越長……新聞報導越讀,越讓人覺得這鳥與人在市中心爭地之現象不僅不浪漫,恐怕是無解了,就只差沒讀到新一波禽流感的傳聞而已。 這段時間,正好也是我忙碌到有點麻木的時期。對於群體生活經年來避之唯恐不及的我,首次在工作中面對大量的學生與同事,教學之餘亦兼行政,亦即正式踏入傳說中的學院生活。由於一種日常的麻木護體,早上八點掩鼻繞經鳥糞區時,我過動的想像力和申訴力倒沒有過度發揮。堆積的鳥糞與路人我,也因而相安無事地過了一天又一天:市府派來打掃的清潔隊才剛清理完畢,群鳥又隨意排泄了,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吧,完全就是可以寫進小說的場景啊…… 時序入冬,波爾多雖稍有寒意,但西南部陽光普照的好天氣,還不至於讓黃葉落盡。等我放了個聖誕節長假回來,才終於看到路樹裸著枯枝,一派嚴冬景象。重拾學院生活的第一天,早上八點,天仍微暗,趕著去坐電車的路上,大步大步順暢無比地踏上共和廣場乾淨的地磚與柏油時,才發現不知何時已「千山鳥飛絕」了:少了樹葉的庇蔭,群鳥可也如孤鴻般「撿盡寒枝不肯棲」啊!紫紅色的晨曦從光禿禿的樹枝間漸漸露臉,冷冽的北風吹過,城市的中心又恢復了一片清淨。 套用張愛玲的句式來描寫這段日常經歷,或許可以說:「群鳥是種完成,寒枝是種啟示。」今年夏末秋初,在群鳥又回來佔據廣場的樹林之前,至少我確實懂得了「做寒枝,也有做寒枝的好處」這一個嚴冬的啟示。 原刊載於《幼獅文藝》772期,2018年四月號 群鳥起舞示意影片:https://www.youtube.com/watch?v=iMFogTHidx8 群鳥現場收音實例(請注意音量):https://www.youtube.com/watch?v=E_NSN_hQVSk |
|
( 創作|散文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