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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09/11 06:41:35瀏覽2881|回應0|推薦2 | |
我之所以成為了今天這樣的一個人,和我念過的各級大、中、小學都脫不了關係,因為它們曾在不同的時期,扮演過形塑我的角色。在這緩慢的形塑/對抗過程中,有位老師說過的話至今仍適用於描述我這個人的性格:「你教她一件事,卻不知道她會想到哪裡去。」我至今參不透為什麼在人生中許多重要的時刻,我總是如此「不著邊際」,無法當下判斷四周環境捎來的實體訊息;但在我知覺自己的「不著邊際」以前,曾是一個常常對撞到邊際一事感到無比憤怒的青年,卻不曾有過一個更高的、先驗的信念支撐這樣的憤怒。因此我不知不覺走上寫作及文學研究一事,多少帶了點在洞穴裡摸索出口的原始混沌──換言之,我若按程序先讀了柏拉圖的洞穴寓言,隨後端端正正走上了哲學思辨的道路,或許現在就不是這個模樣了。 這種後天目盲的經驗使我難以安於各種定見:在摸索文學作品超越時空的動人質地,及嘗試用語言表達「語言力有未逮之境」時,傳統學院教我的那一套觀看的角度,常顯得沒有交集;而當時零零星星的西方文學理論譯本,彷彿揭起了一個可能的答案,卻又因我略諳法文之故而顯得不甚可靠。親友對我中文系畢業以後,到巴黎去念電影/文學一事有各種解讀方式,也始終不太清楚我在搞什麼名堂,不過我這方回想起當初的選擇,出現的畫面就只是那一封決定了我今後生涯的信:素昧平生的教授,在手寫的信中認真嚴肅地回覆了我的提問。她指引了我可能的方向,邀請我再思。她是巴黎第八大學(簡稱「八大」)創校的元老之一,Marie-Claire Ropars教授。 我就這麼天真地想藉由另一種語言、抱著想解開我對文學的疑惑的心情,進了這所奇特的大學。 念過法國大學的人都知道,校名中的數字與排名無關,只是行政上的編號:六八學運後幾年,新政府重新改革、整合大學時才出現的。巴黎第八大學1969年創校時,是個實驗性質濃厚的研究中心,帶著革命後「標新立異」的精神,揚棄傳統學院古板的研究方式。創校的前十年,八大校址位在巴黎東郊的Vincennes。從前學長給我看過的德勒茲(Gilles Deleuze)課堂實況影片,印象中是校址還未遷至巴黎北郊的Saint-Denis前拍攝的[1] 。這位知名的法國哲學家,曾是八大的名師,過世後他的不同著作仍在許多跨學科的課堂上被提及、引述、再思。我從錄影畫面上看到的他,不是站在高高講台上的大師,而是和青年學子平起平坐的精神導師。環繞著他、聽他講課的青年男女屏息專注的模樣,我在某些老師的課堂上還曾依稀看過相似的影子。現在回想起來,這應該是六八學運後,左派知識份子創發的新姿態,打破了舊日僵化的權威,同時也塑造了一種新的典範。不過當我踏進八大的時候,已經是二十一世紀初了,這段影片呈現的比較像是檔案畫面、可以遙想的前身。 國際學生心目中的巴黎第八大學,或許還停留它在與拉岡、傅柯等大師淵源深厚的年代;我認識的巴黎第八大學,則是個位在邊陲、混血且多元的學校,研究、教學的跨界精神獨樹一格,卻也因大學部學生大多來自移民後代、學區文教條件不如他區的現實因素,導致師生之間的社會、文化斷層遠大於從前。八大雖仍延續著上述這些思想大師的精神遺產,但普及知識的理想仍不得不遭受現實的考驗:教授們致力啟發的思維跟傳授的知識,對許多身處異文化、或法國中產階級以下的年輕學生來說,如此遙不可及,和他們的現實人生毫不相干,於是難以理解。我剛進研究所時,常去旁聽大學部的課,親聞各種比我還不著邊際的提問,當時心裡頗為訝異。這也讓我驚覺到,自己從前因為一路考試順遂,求學歷程無甚大風浪可言,看到的只是身邊同質性高的菁英同學、世界的一角。這世界因各人身處環境不同而難解的事情何其多!我除了親身體認到了這點,同時也深受八大某些教授堅定卻溫和的立場啟發:「有教無類」並不是過時的理想或是假借來的口號,而是一種入世的實踐。在我的記憶中,這幾位深知研究與教學間存有落差的教授們,不曾有過一絲輕視或輕忽學生的態度。我屏息聽著他們提出問題的盲點,歡迎學生加入辯論,也提出自己的想法。那段在八大修課、旁聽的日子裡,我常常是帶著「沒有標準答案,但是可以往這裡繼續深掘」的顫慄心情,披星戴月地回家的。回家的路上,我還記得我告訴過自己:「對,這就是我想要的思想啟蒙!」 這種精神上的震動,常在我和我的指導教授會面談論文時達到最高峰。我戰戰兢兢地用法語表達自己當時還在摸索的研究方向,事先準備的說辭或因緊張而顯得支離破碎,心裡總暗自希望的是:交過去的論文章節可以稍微彌補臨場反應的不足,得魚可以忘筌。Ropars女士是位令人望之儼然的老師,上課、開會和接見學生永遠戴著頂鴨舌帽或窄邊圓帽(我後來才發現,那是她的個人標誌,不是如傳說的為了遮掩什麼),說起話來氣勢凌厲。第一眼可能讓人覺得她嚴峻且獨斷,但其實她仔細批閱學生論文後的提問和綜述,總有醍醐灌頂的效果:你不見得要同意她,她等待的是你提出能夠回應她提問的思考。這一點讓我衷心感佩。能接受她數年的指導,是我此生的榮幸。她的謝世,也是我最深的遺憾之一。如果說八大的跨界精神對我的思考起了決定性的作用,那是因為我在仍對文學充滿疑惑、對世界感到懵懂、對知識懷著矛盾心情的青春時期,前前後後遇到了幾位還注重學生獨立思考的老師。他們教給我的不是體制中的文體練習──雖然體制無所不在;也不是依附學術權威的說法──雖然左派大學的左派,也可以只是一種派頭、一種集團性的運作。 巴黎第八大學既然是六八學運後新創立的大學,長年也以它的左派作風聞名。我記憶中,有好幾次上課上到一半,學生舉著某某抗議訴求海報或傳單,衝進教室要求發表意見的經驗。可能是針對政府社會政策,可能是針對大學的某種措施,準備像搞學運一樣地動員全體師生(那時臉書動員還不存在)。台灣的讀者或許難以想像:八大的老師遇到這種情況,(至少就我看到的)全都立即停止講課,無一例外,二話不說把時間和發言權讓給帶頭的學生。回憶起這個在八大滿常發生的場景,我想人們可以說成是左派創校精神的傳承與實踐。但時移世易,這種學生訴求的活動形式雖存,有時候訴求也的確合情合理,卻不見得真有來自老師的迴響和支持。學生發言完了,一群人走出教室;老師繼續上課,有時一句評論也沒有,彷彿剛剛發生的只是一個串場的餘興節目。然而非常弔詭的是,我同時對2002年法國第一輪總統大選,選出「極右派」對「右派」候選人進行第二輪投票的局面記憶猶新。面對這法蘭西第五共和國「前所未有的危機與浩劫」,整個左派大學像是深層地基被震動了。不單是在扇型大教室接連開了好幾場討論會,每個老師一上課也要「開放辯論」一下。不過這些辯論跟課堂裡無關政治利益和立場的辯論不同,總是導向一個非常清晰的結論──大家必須沉痛地、違心地投票給右派,以防堵極右勢力抬頭。對照看來,大學校園裡的政治運作不是、也不可能是理念先於一切;多年後想來,我更悟出了另一點:所謂學術精神的獨立,也許是一種建立在政治運作上,而得以保有抗衡權力中心(比如說國家)的能力吧! 這是法國大學最終教會我的事。 每年春天,我聽著講者的學術報告、參與各種研討會的時候,都會特別注意到停格在窗景裡的枝椏又抽了新綠。我思想奔放的青春時代已經離我而去,然而我的心很平安──我曾經活過的一切、探索過的思路,靜靜在我的身體裡沉澱出一扇差可比擬的春日風景。 原刊載於2012年9月10日聯合報副刊:
http://www.udn.com/2012/9/10/NEWS/READING/X5/7351517.shtml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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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散文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