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藍維維】

2009年1月9日出版的《南都週刊》值得收藏。

2008年，除了新詞頻出，還有大量語錄：“我是交通部派來的,級別和你們市長一樣高”、“中國現在的窮人都是待富者”、“經濟嚴冬慎用資金,現金比你媽媽更重要”……如果你不知道這些語錄的出處和意思,你可能不是太明白2008年發生了什麼事。2007年國家機構曾經公佈171條漢語新詞,用來說明社會新出現的各種現象。2008年網路上流行的新詞井噴式爆發,因此《南都週刊》這本《山寨漢語辭典》將有“史料”價值。

120餘條民間版的漢語新詞以及數百條語錄輯集成冊，生動地告訴了我們2008年的中國社會究竟發生了什麼,帶來的思考卻異常沉重。因為這本山寨辭典告訴我們這樣一個事實：我們的社會整體，已經失去“罪惡感”太久了，《山寨辭典》呈現出2008年那些雷人囧事，根源在於我們社會整體喪失了對“罪惡”的敏感。以致於我們不得不呼籲：讓我們可憐的罪惡感吧，讓我們重建社會的精神底線：“罪惡感”。 

我一直認為，中國是最有自由的國度。自由到可以沒有任何心理上的負罪感，我們不必向神作懺悔，我們無須乞求上帝的原諒，我們甚至不承認有神靈在審視著我們。我們的心靈早已經是被荒蕪的戈壁，不長任何一株小草。先別說羞恥感。連罪惡都不在話下，羞恥感作為一種可貴的品質，整體在我們社會就早已經滅絕。 

但我相信，作為個體，至今對內心有著收斂的人，是有強烈的羞恥感。他們不作假，不說假話，不做虧心事，不得理不饒人，不失信於人，不虧欠朋友，不虧欠社會。但這對太多的人已經是虛無，太多的人可以在人前裝得萬分羞愧，一咬牙一跺腳，變成另一個人，就橫眉冷對千夫指了。如果還真有一點點羞恥之心，就不會在承諾面前反悔，就不會把合同撕毀，就不會在成績裏吹水，就不會在責任面前推諉。事實上，失去基本的價值信仰，失去基本的羞恥之後，這個社會太多的人乾脆就把罪惡感都徹底丟棄了。 

太多的人相信，只要沒被抓住，就不是犯罪。即使抓住，沒有證據，也堅決不認罪。即使有了鐵證，也可以另找替罪鬼。一切我們原本相信的東西，已經徹底崩潰。這讓我們的精神家園徹底摧毀。於是，對太多的新聞，太多的事件太多的人，我們已經不能用恬不知恥這樣軟弱無力的成語去評價。因為他們並不認為這已經是在犯罪。 

官場的貪腐，不再是某一個人的行為，一挖就是一窩，一抓就可以抓一片，貪官們前仆後繼，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更是長江後浪推前浪，一代更比一代貪。於是，在很多時候，偉大的組織不得不批示：查到某某範圍即止。竊國都諸候，罪犯得越大，同夥越多，就越安全。這已經成為官場定論。只要“你不是一個人”，似乎罪行就可以得到分攤和豁免。這樣的格局下，誰都知道，不入流就得出局。這樣的社會，沒有什麼權力不可以尋租，於是我們總能聽到這樣的宏論：用錢可以搞掂的問題就是不問題。罪惡的靈魂已經吞噬了良知與正義。 

罪惡感的消失，把社會推到全面崩潰的邊緣。為了追逐名利，可以不惜一切代價。假煙假酒假冒產品產銷一條龍還有正規手續層層保護，污水汙地汙空氣，只要能賺到錢，管他身後洪水滔天，毒食品、毒用品、毒藥品，只要有利可圖，幹了再說。醫院可以把沒病的人查出有病，有輕病的人治成重病，把病人治成死人，法院等暴力機器更厲害，可以把無罪的人整成有罪，把罪輕的人整成重罪，同時他們還可以反過來執行，把有罪的人變成無罪，把重罪的人變成輕罪，只要你出錢，死罪都給你撈出來。 

罪惡感的消失，讓這片神奇的土地，生活遠遠高於藝術。這些年來，有了周老虎，於是有了毒牛奶，於是有了一個又一個礦難，於是有了黑磚窯，於是有了大頭娃娃，於是有了孫志剛、佘祥林，於是有了黃松有，於是有了癌症村，於是有了地震中大片的校舍倒塌奪走數千孩童的生命，於是有了幾十萬結石兒童……2008年的中國社會整體喪失罪惡感的事實，集中體現在這些令人心痛的新詞：“秋雨含淚、被自殺、歐陽挖坑、兆山羨鬼、黔驢死撐、聚打醬油、抵制蠢貨、國家羅漢、誰死鹿手……”

我已經不奢望每個人都羞恥感。但，至少，我們還可以重建內心的罪惡感吧。 

道德是用來約束自己的，你也許可以放棄，因為你還可能守住一條底線——只要不違法犯罪。但罪惡感都失去，就連根本的人類社會的底線都崩潰，世界就沒了希望。天堂就將成地獄。明天將一片黑暗。 

讓我們去尋找罪惡感吧。在罪與非罪的邊緣，我們也許會有良心的發現。

那些在貪贓枉法的邊緣，成功地守住自己，哪怕只是暫時地逃避，我們也去歌頌吧；那些即使已經滑到懸涯，心有歉意並承認錯誤的人，讓我們原諒他，並同樣去歌頌吧；那些不誤人子弟，堅持不教唆犯罪的人，讓我們去歌頌吧；那些堅持不賺錢也要先救死扶傷的人，讓我們去歌頌吧；那些雖然喪失良知，但還沒有把人往死裏整的人，那些沒有把黑說成白，沒的把生說成死的人，那些還殘存一點點罪惡感的人，我們也去歌頌吧……

我們已經不能有太多希望，我們已經不能有太高的要求了，在這個人擁有罪惡感也要當成美德去歌頌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