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就這麼瞅著我，一句話也不說的，不知道是憤怒、哀傷還是單純的凝視。
　　那是我對他的最深的印象，暗灰的、含著濃厚未知情緒的雙眼，我在十七歲那年跌入其中，並作了一個綿長又真實的夢。

　　他的雙眼，讓我淚流不止，即使我已經醒了。


　　那雙眼睛原本屬於一個叫作曙的女生，我曾經看過那注視著曙時，散發比晨光還尖銳的動人神色，卻又比昏白的月光柔和的情感在其中，我真覺得不可思議，在一個少年的身上，居然有著如此衝擊的魅力。

　　那時的我，好想好想知道，若是我被注視著，那會是……？

　　我想盡辦法的想要擠進那灰色的玻璃星球內，看看自己的倒影，會不會出現迷人的花火，然而我總是很輕易的被悄悄推開，替換一個透明的，如水般的曙的身影。

　　可是我知道，曙，她永遠不會讓自己困在那灰色的滾珠內，或者說，那雙眼睛囚不住她，即使他溫柔又渴望，即使他閃耀又沉靜。


　　「川尹，你喜歡曙。」我踢著小石子走在川尹的左方，那時我十八歲，川尹，就是那灰色眼睛的擁有者，雖然他早就將他們奉獻給曙了。


　　他那時回過頭的表情，我到現在都忘不了。
　　他並非驚訝的，也不是緊張而憤慨的，而是緩慢。一種無奈的緩慢，而其實我早就知道答案，但看著那樣的表情，左胸口就一陣絞痛，我幾乎要疼出淚來。他雖然看著我，我的身影卻疊著曙的影子，他不知道，他一輩子都不知道，而我卻清清楚楚的看見了，不是錯覺。

　　他就這麼瞅著我，一句話也不說的。

　　我期盼著他動怒、他否認，然而他只是沉默，我彷彿觸動了他內心最深沉的哀傷與秘密，他毫無抗拒的承認著、接受這樣的事實，當然，還有一些為了最心愛的人的捍衛在其中，所以他沒有回答我。

　　但是我都知道。


　　我有一陣子曾覺得我的靈魂被那眼睛給擊沉了，甚至他的名字，那簡單的筆劃，都令我傷感。有時我會覺得川尹的愛情是那麼的龐大且有質感，而我的卻只是一個卑微，且愚昧的起點，可是，愛情，沒有貴賤。是誰說的，我不記得了，或許這只是我自己的信仰吧。

　　我幾乎是用刻的把他的名字鑲在我的心上，可是我無法告訴他我有多麼愛他，因為他眼底……


　　直到有一天，那時是雨天，是二十歲了。我和川尹在同所學校就讀。
　　那天很冷，我們相約吃晚餐，他喝了好幾杯酒，我從沒看過他喝酒，即使我們認識了一段很長很長的時間。川尹高中畢業後有一陣子削瘦許多，一直到現在他的臉頰都還是有些凹的。


　　「這麼久了，她居然還是忘不了他。」川尹的聲音低沉的，有些沙啞，可能是因為他常抽菸吧。

　　「誰？」他突然開口說話，我稍嫌緊張的應著。

　　「……」他盯著他杯子裡的酒，看起來是這樣，也有可能沒對上，只是放空著，我以為他不說了，沒想到沉了很久才輕聲的說：「曙。」

　　「你也沒忘記她呀。」這麼久了，我的心居然仍陣痛著，我真覺得我說著這句話時，嘴裡都是無法形容的酸味。

　　「我根本不可能忘記她，她偷走了我的青春，充滿我所有記憶的膠卷。」


　　我當下就落淚了，川尹當然是沒有看見的，我甚至沒有哭出聲音，只是放任眼淚流著，而且無法停止。


　　「回頭望我一眼啊，為什麼……」川尹一個大男人的居然也哽咽著。


　　愛情究竟是什麼，可以讓人變得這麼卑微？


　　他的眼淚從眼角流下，在他立體的五官上蜿蜒曲折，我急忙抹掉我自己臉上的淚痕，我側身輕輕的環住他的頸子與頭，在他的臉頰輕吻，我的眼淚又流了出來，我害怕著他將我推開。

　　川尹愣了半晌，溫柔的回吻我的唇，我畏懼的半睜開眼，看見他緊閉著眼睛，不知道為什麼心裡雖然不踏實卻夠安心，至少我不會在那裏看見自己帶著別人的面具。

　　下著急雨的夜晚，川尹交換過我。我聽著他的呼吸聲，我從來沒有一次這麼近的感覺他的氣息，我不是很確定，我懷疑這是場夢，然而，我是剛從夢中驚醒的。


　　我小心翼翼的想看清楚睡著的他的表情，當我湊近瞧才發現他居然醒著，他的雙眼在黑暗中依然明亮，瞅著我，那次之後，我沒有再看見曙的影子。


　　有時，他還是會這樣凝視著我，一句話也不說。
　　在那灰色的圓珠中，我詢問著過他，為什麼要這樣看著我。他說，因為他愛我。可是在我眼裡，那看起來卻那麼悲傷、那麼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