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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聲之處,太古之情 蕭之華
2012/03/28 20:16:10瀏覽159|回應0|推薦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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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無聲之處,太古之情  蕭之華

 

   ——記文壇長者趙滋蕃

 

  今年是虎年,一般傳說,虎年就是凶年。

  我生性頑劣,向不信邪。可是,新年剛過,時方仲春,台北文壇卻傳來了凶訊——作家趙滋蕃過世了。

    身居此地,每見邪道橫行,環顧四周,時感邪氣沖天。看來這年頭,說不信邪,還是得信邪。

 

    一、

 

  我之拜識趙滋蕃先生,算起來已是二十年前的往事。

  一九六四年間,我就讀於政治大學中文系。

  那一年,為了安排其時擔任《中副》主編的孫如陵先生來校演講,我如約來到了中央日報大樓的《中副》編輯部。

  其時,中央日報大樓位在台北市的中正路,是中正路上一幢最氣派的十二層建築,《中副》編輯部設在大樓的第十樓。

  那一夜的十點正,我叩響了《中副》編輯部的房門。

  「請進!——

  應門的,是一聲中氣不足,而嗓音卻異常清亮的男高音。

  這一應門聲,音調由低到高,尾音拉得很長,帶濃重的湖南腔調,鼻音特重,聽來像是平劇老生的道白。

  房門關而未鎖,我逕自推門進房。

  迎接我的是一位矮胖而和氣,年約四十開外的中年人。

  「你是蕭同學吧?孫先生來過電話,說稍後就到,你先請坐。」

  中年人客氣地對我說,一邊引我來到沙發前,示意我坐下。

  「沒關係,我等一下好了。」

  我回答。說完我大大方方,不,是大剌剌地,一屁股就坐下。

  「來!請用茶。」

  中年人轉身為我端來了一杯熱茶,小心謹慎地放在我坐側的茶几上。

  「謝謝!」

  我隨意謝了一聲,端起茶喝了一口,只感到太燙,喝不出是怎麼樣的好茶。

  招呼定,中年人也不多話,趿著拖鞋,穿過幾張空桌,踱回他牆角一隅的座位,繼續他原先的工作。

  已過晚上十點,大樓清靜,而燈光明亮的偌大編輯部,並無旁人,就只我二人默然相對。

  我一邊喝茶,一邊打量起這中年人來。

  但見他一頭亂髮,身穿一件舊襯衫,兀自埋首燈下,剪剪貼貼,像是在整理當日的剪報。

  我猜想,他一定是一位負責盡職的老工友。

  大概是孫先生在電話裡關照過,我是政大的學生,又是來請孫先生演講的,所以,他對我不敢怠慢。

  「或許,因為這裡是報社,是文化重鎮,連工友也特別有文化。」

  我心裡想。

  正想著,門外傳來腳步聲,孫如陵先生推門進來。

  我忙放下手上的茶杯,起立恭候。而中年人也停止手邊的工作,起身迎向孫先生。

  「對不起,我來遲了,你等了很久了吧?」

  孫先生一見面就向我致歉。

  「沒有,沒有,我也是剛到。」

  我回答孫先生。

  「你們見過面了吧?」

  中年人趨近,孫先生對我二人比了比手,問道。

  「見過了,見過了!他剛剛還為我倒茶。」

  我自作聰明地回答孫先生。

  「這怎麼可以?這怎麼可以!」

  孫先生聽了正色地說,頗有怪我不懂事的意味。

  一時,我疑惑起來。

  「你大概沒見過,他就是我們報社從香港禮聘來的主筆,鼎鼎大名的趙滋蕃,趙先生!」

  孫先生為我介紹。

  「啊!他就是趙滋蕃,趙先生?」

  我一聽,由不得大吃一驚。

  趙先生蜚聲台港兩地文壇,此前,我讀過不少他的大作,像是描寫大陸逃亡香港眾生相的長篇小說《半下流社會》,以及《中副》的方塊雜文等等,十分心儀其人。

  而此次趙先生應聘來台,還是台北文化界的一大盛事,報紙和電視也都報導過。

  沒想到,自己卻如此有眼無珠。

  原先,我本想向孫先生誇讚《中副》的工友,待人謙恭有禮。

  幸好,這話我還沒說出口。

  有道是,有禮不在遲。

  「失敬,失敬!罪過,罪過!有眼不識泰山,趙先生,請您原諒!」

  顧不得前倨後恭,我忙轉身向趙先生行了一個九十度的鞠躬禮。

  「哪裡話,哪裡話!老弟,你客氣了!」

  趙先生笑著回答,一邊,重重地連連拍我肩膀。

  孫先生看在眼裡,不禁也笑了起來。

  就這樣,我認了文壇的長者——趙滋蕃先生。

 

         二、

 

    說此地邪道橫行,邪氣沖天,倒也不完全是憑空咒詛,危言聳聽。

    典型的例子,莫過於當日在文壇掀起一陣波瀾的所謂「胡蘭成事件」。

  一九七五年間,有亡命日本三十年,垂垂已老的漏網漢奸名胡蘭成者,時來運轉,趕上了此地無端括起的「哈日風」,搖身一變,掛上「旅日學人」的頭銜,回國講學於華岡。

    當是時也,如果此老知趣,傾其所學,嘉惠學子。如此安身杏壇,謀終老一身之棲。想來,或容為國人諒解,任誰也懶得聞問。

    不想此老竟藉大學講壇,大談其「風流漢奸,叛國韻事」,一派天生漢奸,福慧雙修的高論。此外,還出版其《山河歲月》一書,廣佈邪說,儼然一派「漢奸顯學」。

  此老之乖張行徑,終引起公憤。致使有識之士,紛紛撰文討伐。

    其中,胡秋原、夏鐵肩、余光中、周同諸正義健筆,抨擊邪說,尤雄健威猛。

  如此眾人一心,合力討伐,終使姦邪歛跡,正義伸張。(詳請參閱夏鐵肩〈有關胡蘭成的一段公案〉一文,刊一九八五年十月十三日《中副》)

  其時,《中副》曾刊出討胡之〈民族山河,漢奸歲月〉一文,作者為蕭之華。

  〈民族山河,漢奸歲月〉一文刊出,備受好評,被譽為是此波討胡諸文之力作。

  有不少人探知蕭之華即在下敝人我,如文壇前輩梁實秋、夏鐵肩、張佛千、陳紀瀅、尹雪曼、胡秀諸賢,見面每予稱許,慰勉有加。另有魏子雲、朱星鶴、孫旗等文壇先進,更撰文揄揚,不吝鼓勵。

  對於〈民族山河,漢奸歲月〉一文,普遍的佳評是這六個字——有功力,有火候。

  對於這些恭維,我一律笑而不答,唯唯諾諾。

  畢竟,讀者的眼睛是雪亮的。一篇文章發表,是好是壞,自有公論,自有風評。

  何況,在《中副》的讀者群中,多飽學之士,多才俊高人。

  然而,天曉得。

  我何德何能,寫得出如此「有功力,有火候」的討胡力作?

  真正的內情,怕只有《中副》編輯部那少數幾個人知道。

  當日我寄到《中副》的原稿,幾經刪改,所刊出的「力作」,除蕭之華三字,一字未改以外,原文的內容,連同標題,多經改動。

  某次,我問其時主編《中副》的王理璜小姐,何人如此斗膽,不,是何人如此功力,大動手腳,改我大作?

  王主編告訴我,〈民族山河,漢奸歲月〉之刊出,在報社,曾引起一場不小的風波。此文發稿,不想消息竟傳至黨國高層,某黨國元老,聞訊不吝紆尊降貴,蒞臨報社,要求撤稿。王主編以辭職相抗,堅不肯撤,此文方得以刊出。而事件之善後,也頗令當局傷神。

  而改我文章的人,不是別人,正是趙滋蕃先生。

  知原委後,我專程到《中副》編輯部,面謝趙先生。

  其時,趙先生微笑拍我肩膀說:

  「老弟,你做得對,你很用功!文章寫得不夠好,這不能怪你,火候還不到嘛!改一改,不就得了!」

  趙先生語氣親切,湖南腔國語,聽來讓我很窩心。

 「謝謝趙先生!以後還請多多指教!」

  我回答。

  「你知道嗎?寫自己的文章不容易,改別人的文章更難。改你這篇文章,花了我二個晚上的時間。」

  趙先生對我說。

  「真不好意思,連累您老!」

  我回答。

  「那裡話!批判漢奸,人人有責!伸張正義,我趙某人是從不落人後的囉!」

  說著,趙先生激動起來。

  「老弟你知道嗎?我是當過青年軍,和日本鬼子拼過刺刀的人。平生,我最痛恨的,就是出賣國家民族的奸匪!哪管是漢奸,還是土匪!」

  掠人之美,〈民族山河,漢奸歲月〉一文的刊出,讓我感受到,何謂「浪得虛名」?

  而聽趙先生這一番慷慨陳詞,更讓我深切地見識到,何謂熱血正義之士!

 

           三、

 

  趙滋蕃先生篤信佛教,性喜禪境。

  在一九六六年間,香港僑商顏玉瑩,愛國情殷,特將祖傳的一把漢代古琴,捐贈給「故宮博物院」收藏。

  於古琴背面,刻有署名「一山人」的一首〈五絕〉——

 

    月印長江中,

    風微滴露清;

    人到無聲處,

    方知太古情!

 

    趙先生讀此題詠大受感動,認為「一山人」深得寧靜之箇中三味,真能體會休止符背後的鈞天韻律,誠可謂是知音、識音之高人。

    為此,趙先生特別寫了〈人到無聲處〉一文,來闡述他「無聲」的人生禪境。

  趙先生說:「凡能諦聽寧靜之聲,能品味無聲勝有聲的人,往往可以上與造物者遊,而下與外生死、無終始者為友。」

  又說:「慣於面對萬古寂靜的人,總覺得在那種寂靜的氣氛中,帶有清氣,甜美而新鮮,寧靜而自適,呼吸的本身已叫人感到圓滿。而且,人到無聲處,往往能閃現出一種精神的火花,使萬慮頓消,心靈明潔而光亮。」(見趙滋蕃著《談文論藝》頁一九0

  我並不懂禪,並不太能體會趙先生所闡述的,這一深邃幽靜的人生禪境。

  不過,我多少能夠體會,人生那種「塵瑣盡滌,看透幽深,靜聆草木呼吸,道通天地之外」的境界。

  大化流行,有萬千種智慧語在寂靜中呈現,「人到無聲處」的妙諦,豈僅止「方知太古情」而已?

  如今,趙滋蕃先生走了。

  毫無疑問,趙先生是已到無聲之處,已入太古之情。

  徒留下他的道德文章,供後人師法,讓後人感念!

 

 

       一九八六年四月十四日  

       原刊自由日報《殘燈集》專欄 

 

 

 

( 創作散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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