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舟子歸家 蕭之華
2012/01/08 20:53:05瀏覽63|回應0|推薦3

      舟子歸家          蕭之華

       ——悼念林語堂先生

那年某夜,我送小曾回陽明山,途經仰德大道時,小曾指著路邊的一座花園洋房說:「那是林語堂先生的別墅,我見過他從那屋子裡走出來過。」

其時夜已深,別墅燈光暗淡,我猜想林先生或已入睡。但不知他在夢中,可曾聽到兩個文學青年,在喁喁談論他? 

          一、 

  一九七四年秋天的一個下午,台北市重慶南路的《三民書局》。  我一腳踏進書店,第一眼就瞧見了林先生。

  「啊!是林語堂!」

  我心中一陣驚喜。沒想到鼎鼎大名的「幽默大師」,世界級的大文豪,居然也會像平常人,也會像我這窮小子一樣,來逛書店。更沒想到,我今天的運氣竟然這麼好,居然會如此偶然地遇見文學大師。

  驚喜之餘,禁不住偷偷地打量起他來。他戴著眼鏡,咬著煙斗,稀疏而色黑的頭髮梳得光可鑑人。他身穿一襲灰黑色的長袍,足登黑色皮鞋,衣履光潔,一派大師風範。

  他側身站在書架前,正翻閱著一本書,神情專注。不時,噴出一小口一小口白煙。他臉色紅潤,神情悠然——一如他閒適的人生。

  對著這位「兩腳踏東西文化,一心評宇宙文章」的當代智慧人物,我想起了「玉蘊山輝」這一句成語。

  其時,書店裡的人並不多,看來,並沒有人注意到大文豪的存在。

  片刻,他抬起頭,看見了站立一旁,一直盯著他看的我。

  「林先生,您好!」

  二人目光相觸,我的窺伺似乎被他識破。為了遮掩內心歉疚並表敬意,我忙鞠躬向他問好。

  為避俗套,我捨「博士」而逕稱「林先生」。

  當時,我有趨前與他握手的衝動,可是,我並不敢向前一步。

  「你認得我?」

  林先生見我向他行禮,忙合起書,取下煙斗,笑著與我答腔。

  他笑得慈祥,一臉和藹。顯然,他對我的窺伺,並不在意。

  「做為中國人,如果不認識林先生,應該是一種遺憾。」

  「唔!——唔!——

  林先生聽了開心地笑了起來。一邊,又「啪!啪!」地抽起他的煙斗。

  書架上就擺著一整排林先生的書,好想買一本請他簽名。可是,我知道,我口袋裡的錢並不夠。因失業一年,我正靠微薄的稿費勉強度日。接著,林先生隨意地問了我的姓名、籍貫和讀書的興趣,我一一回答。

  大概是店員聽到了我和林先生的談話,進去通報。這時,匆匆出來了書店的劉振強老闆,前來招呼林先生,我遂行禮告辭。

  這是我平生第一次,也是僅有的一次,與林先生面對面交談。

  可是,這並不是我第一次的會見林先生。

  我第一次的會見林先生,是在一次盛大的酒會上。

  在我大學期間的一九六六年夏天,林先生偕夫人首次自美返國,全國各界特在當時數一數二的氣派場地——《自由之家》,舉行盛大的酒會,熱烈歡迎林先生伉儷。

  我讀過不少林先生的書,像《吾國與吾民》、《生活的藝術》以及《林語堂文選》等等,久慕其名,久仰其人。

  從報上得知這一消息,知道這是一睹大師風采的好時機。遂於當日,壯膽混進了酒會,終於見到了這位譽滿中外的文學家。

  進入會場,但見大廳裡燈光燦爛,人潮洶湧。林先生與夫人被人群簇擁著,在電視攝影機強光與不停的相機閃光燈的照射下,木然地與排隊進入會場的人,一一握手。

  酒會中,林先生應邀致詞,他感謝政府對他的禮遇,同胞對他的熱愛。回國後親聞親見,復興基地安和樂利,中華文化在此得以復興,至感安慰。措詞語氣皆平實平淡,而聲音又弱,完全是一位恂恂儒者,一點也不像我原先想像中的咳唾成珠與語驚四座。

  酒會來賓包括張群、蔣經國等政要名流,極一時之盛,我看見了,做為一個文學家的光榮和驕傲。

  約一、二年後,林先生回國定居,卜居陽明山。    

            二、 

    一九三二年,林語堂先生和友人在上海創辦《論語》半月刊。

    他手訂〈論語社同人戒條〉凡十條,其中有三條,我一直奉為個人寫作的座右銘。

    這三條是—— 

  一、不評論我們看不起的,但我們所愛護的,要儘量批評。

  二、不附庸風雅,更不附庸權貴。

  三、不說自己的文章不好。

  對於第一條,我認為,這便是所謂直友、諍友之風,和《春秋》責備賢者之意。第二條是強調讀書人的格調和風骨。第三條則是表現讀書人的自負和天真,以及對文章匡時的使命感。  所謂「文如其人」,「人格即風格」。  單就這些戒條,我們就不難看出,林先生是何等的外柔內剛,何等的卓然幽默。  因歷史悠久,文化深厚,中國人有一套源遠流長的處世哲學——「各人自掃門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事不關己,高高掛起」,「多言賈禍,明哲保身」。  這是一套聰明、世故的人生哲學。也是一套冷漠、自私的處世哲學。這也是中國人之所以缺乏「公德心」,缺乏公義精神的根源。

  因著缺乏,而顯可貴。

  然而,可貴歸可貴,卻又期待別人為自己可貴,而不願自己為別人可貴——期待別人能為自己的危急而發揮公義精神。雅不願自己或自己的家人、親人,為別人的危急發揮公義精神。

  畢竟,發揮公義精神,是要付出代價的。

  畢竟,在中國社會,只有不聰明的人,才會為別人的危急付出代價,甚至是慘重的代價。

  而這一種「不聰明」,或者說,就是「愚蠢」的人,卻有一個令人肅然起敬的名字——「豪傑之士」。

 對於這一點,林先生深有會心,也深有所感。林先生說——

   常有這樣迷失人類正常典型的人物被稱為豪傑,可是,這些人無殊即為盜賊或漂泊浮浪的人物。他們是單身漢,不結婚有一顆浮浪不肯安穩的心兒,常很願意縱身入水以拯救一個不相識的小孩。或則他們是結了婚的人,而死的時候,往往是身後蕭條,不名一文,讓他的妻子含辛茹苦以度日。

    我們歡迎這種人,愛這種人,但是,就不願意在我們自己的家庭,產生這樣的人物。當我們瞧見一個孩子具有公共精神太豐富,勇於參加困難糾紛,我們將確信地預言,這個孩子定為父母的致命傷。(《吾國與吾民》頁一四四、一四五) 

    所謂中國人正常的典型,就是那些「休管他人瓦上霜」的「聰明人」。  不過,就有一些天生血性激情的人物,因著天性,當路見不平,忍不住就要挺身而出。倘遇弱小被欺,耐不了就要見義勇為,硬就是不守「明哲保身」之道。  這些豪傑們,多下場悲慘,令人同情,令人歎息!  林先生的這一段話,無異為古今豪傑們一鳴不平,邀世間血性激情之人,同聲一歎。  有道是,惟豪傑而惜豪傑。若非林先生亦有此豪傑肝膽,又焉能寫得出如此擲地有聲的「豪傑」心聲?

  對於所謂的真理,如師公說法,人各一套。

  而林先生有他獨到的見解。林先生說—— 

  真理就是真理,它能克服任何巧黠的私見。真理靠領悟得來,非靠搜集證據,導致迂腐的結論得來。人類對真理的領悟,只在稀有的那一剎那,而這領悟的一剎那是永存的。(《吾國與吾民》作者自序) 

  林先生是真理的追求者,他一生追求真理,不但為我們立下了追求真理的榜樣,還留給了我們追求真理的祕訣。 

        三、 

  林先生雖定居國內,但因著述和講學,常停留香港。

  一九七六年三月二十六日夜十時十分,林先生病逝於香港。  哲人其萎,帶給祖國同胞悲傷與失落。

  三月二十九日十二時三十分,華航的一架噴射專機自香港飛抵了台北松山機場,帶回了林先生的靈柩。

  艙門啟處,林先生的靈柩運出,實現了他臨終的囑咐——埋骨於祖國的土地。

  看著載運林先生靈柩的飛機自天外徐徐飛來,看著一代學人的靈柩自機艙緩緩下地,我想起了英國詩人史蒂文生的這二句詩——

        舟子歸家,自那煙波大海,

         獵人歸家,自那高山獵場! 

.         

       

 一九七六年四月二日 原刊《中央副刊》                                     

          摘自《血緣、土地、傳統》評論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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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散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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