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嫖客啟示錄(之二)   蕭之華 

　　　——評黃春明〈莎喲娜啦、再見！〉 

　　　　三、 

　　如蒼鷹雄踞於千層岩頂，無視於風雲變幻，以其銳利的目光，俯視滾滾紅塵和芸芸眾生，見人之不曾見，見人之不能見，見人之不敢見。

　　如地鼠潛行於陰溝牆腳，不避污穢潮濕，以其靈敏的感官，搜索人間的死角和隱秘，感人之不曾感，感人之不能感，感人之不敢感。

　　有銳利的觀察力，有靈敏的感受力，有深沉的思考力，有一把「有情必達」的筆，有一顆溫熱的心，再加上背負著強烈的文學使命感——這就是「鄉土文學」小說家黃春明。

　　黃春明，西元一九三九年生，台灣宜蘭人，師範學校畢業，曾任教員，廣告公司職員。一九六二年開始從事文學創作，作品散刊《文學季刊》、《幼獅文藝》、《中外文學》以及《聯合報》、《中國時報》等報刊。已結集出版《兒子的大玩偶》、《鑼》、《小寡婦》以及《莎喲娜啦、再見！》等小說集。

　　〈莎喲娜啦、再見！〉發表於一九七三年八月創刊的《文學雜誌》，先後收錄在《一九七三年短篇小說選》以及作者小說集《莎喲娜啦、再見！》等書中

　　〈莎喲娜啦、再見！〉是黃春明的一篇短篇小說代表作。　　從文學的角度掃瞄，〈莎喲娜啦、再見！〉起碼有下列五個影像，值得玩味。

　　一、這是一篇社會寫實，或者說是「普羅式」的文學作品。　　所謂「普羅式」文學，如作正面的文學運用，就是充滿人性溫情的社會寫實文學。而如被負面的政治運用，往往就成為了「鬥爭工具」的「工農兵文學」。

　　〈莎喲娜啦、再見！〉既沒有階級仇恨的挑撥，更沒有「工農兵文學」的殺氣騰騰。

　　〈莎喲娜啦、再見！〉取材自邊緣社會，描寫邊緣社會形形色色的小人物，有濃厚的社會色彩，而所用又是寫實的筆法，因此，全篇親切自然，真誠感人。

　　二、這是一篇指標性的「鄉土文學」作品。

　　所謂「鄉土文學」，如果是作正面的文學運用，即取材自本鄉本土，描寫本鄉本土的風物民情，表達本鄉本土的思想情感，呈現本鄉本土的情調，展現本鄉本土的特色，蔚為民族文學大花園的奇花異卉。而如果是被負面的政治運用，往往就成為了「分離文學」，「分化文學」與「台獨文學」。

　　〈莎喲娜啦、再見！〉抒寫了作者的鄉土情懷，表達了作者的鄉土情感，完全沒有「省籍情結」的挑撥，沒有「族群意識」的分化，更沒有「台獨主張」的宣揚，是為指標性的「鄉土文學」佳作。

　　三、這是一篇「民族意識」強烈的文學作品。

　　所謂「民族意識」，指的是認同本民族，對本民族有情感，有愛心，有自信，特別是具有使命感。對內，也就是對於本民族，同呼吸，共命運，同生死，共榮辱。對外，也就是對於他民族，則表現自尊自重，自立自強，知恥知病，而平等對待。

　　小說中，堂堂一個熱血正義青年，為了飯碗，屈辱地接受「皮條公事」。堂堂中華民國的廣播電台，盡「放送」不堪的「哈日」之音。堂堂一個大學生，居然會把嫖客「七武士」，恭敬為「漢學教授」。

　　凡此種種，如此這般，作為沒有吃錯藥的中國人，能不情何以堪？

　　難能的是，小說中，作者僅就文學的角度，客觀地描繪出自由經濟的某一斷層，包括「市場導向」的人性自由，以及「色情泛濫」的人性墮落。不妄加價值判斷，既沒有「民族仇恨」的挑逗，更沒有「民族情緒」的煽動。

　　小說中，「七武士」嫖客之來台，作者並沒有曲意描繪他們如何殺人放火，如何無惡不作。

　　下機入境，雖不情願，但是，他們還是乖乖脫下褲子，接受報復性、不近人情的入境檢查。他們嫖我們的女同胞，也都規矩付錢。作者最多只用淡淡的筆墨，諸如「路旁放水」，「神油崇拜」以及「白板禁忌」等等，勾勒出下流日本人的嘴臉。

　　當然，不能一根竹竿打翻一船人。這「七武士」，畢竟只不過是個案的七個日本人。

　　四、這是一篇能反映時代，批判人生的文學作品。

　　〈莎喲娜啦、再見！〉有確切的時空背景，有活生生的現實人物，有足以反映這一時代精神面貌的故事情節。所謂「文學是時代的一面鏡子」，「文學是現實人生的反映」。〈莎喲娜啦、再見！〉正具有紀錄時代、反映時代，描寫人生、批判人生的文學功能。

　　五、這是一篇嚴肅的文學作品。

    文學中的「嚴肅」，是指作者的創作動機、創作態度、和對文學使命的「嚴肅感」。

　　任何具水準的文學，必定是「嚴肅」的文學。

　　〈莎喲娜啦、再見！〉主題鮮明，態度嚴肅。雖然，作者是以戲謔的描寫敘述，逗趣的情節舖陳，以喜劇的文學筆法，來呈現整篇小說。可是，讀者不難發現，作者絕不是在為人消閒解悶，作者是用他看似輕佻的筆調，來傳達他嚴肅的信息。

　　誠如作者自己所說：「我畢竟是寫小說的，有很多事情，我常想拿小說來解決。」又說，「在小說創作上，我絕對贊成以真摰的人生態度做為基礎，去關心人，關心社會。」

　　當然，〈莎喲娜啦、再見！〉，稱不上是偉大完美的作品，全篇有結構鬆散、語言拖沓、枝節橫生、油腔滑調、過份暴露等等黃春明小說慣有的瑕疵。但是，〈莎喲娜啦、再見！〉描寫人情人性深刻精到，是為寫實小說的上乘之作。比起一味模仿西洋文學的《秋葉》、《家變》之流，特別是蒼白貧血的《台北人》，誠高出一籌。 

　　　　四、 

　　做為一個文學家，貴能與時代同呼吸，共命運，貴能「沉靜地觀察人生，並觀察人生之整體」，貴能有宗教家慈悲救世的情懷，貴能有像醫生無菌刀剪一樣的利筆，負起批評人生，批評社會的神聖使命。

　　做為一個文學家，貴能以本民族自豪，貴能不學洋人自瀆嘔吐，貴能不以洋腔洋調來自欺欺人，貴能親吾民，踐吾土，做吾土吾民的代言人。

　　做為一個文學家，貴能走出象牙之塔，走入煙火人間，貴能「超凡入聖」，以同情心、愛心，指出這一社會的不和諧、不完美，提醒人們關切並愛護這一社會，呼籲人們淨化並美化這一社會。

　　綜觀黃春明的作品，做為文學家，我們對黃春明有所期許，有所仰賴。黃春明！愛拼才會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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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九七七年七月七日完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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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摘自《血緣、土地、傳統》評論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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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