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文學資料：　李開先〈市井豔詞〉四序全文

一、〈市井豔詞序〉

憂而詞哀，樂而詞褻，此古今同情也。正德初尚《山坡羊》，嘉靖初尚《鎖南枝》，一則商調，一則越調。商，傷也；越，悅也；時可考見矣。二詞嘩於市井，雖見女子初學言者，亦知歌之。但淫豔褻狎，不堪入耳，其聲則然矣，語意則直出肺肝，不加雕刻，俱男女相與之情，雖君臣友朋，亦多有托此者，以其情尤足感人也。故風出謠口，真詩只在民間。三百篇太半采風者歸奏，予謂今古同情者此也。嘗有一狂客，浼予仿其體，以極一時謔笑，隨命筆並改竄傳歌未當者，積成一百以三，不應弦，令小僕合唱。市井聞之回應，真一未斷俗緣也。久而僕有去者，有忘者，予亦厭而忘之矣。客有老更狂者，堅請目其曲，聆其音，不得已，群僕人於一堂，各述所記憶者，纔十之二三耳。晉川栗子，又曾索去數十，未知與此同否？覆命筆補完前數。孔子嘗欲放鄭聲，今之二詞可放，奚但鄭聲而已。雖然，放鄭聲，非放鄭詩也，是詞可資一時謔笑，而京韻、東韻、西路等韻，則放之不可，不亟以雅易淫，是所望於今之典樂者。

二、〈市井豔詞後序〉
【山坡羊】有二，一北一南；【鎖南枝】亦有二，有南無北；一北一南者，北簡而南繁，歌聲繁簡亦隨之然而相類；有南無北者，一則句短而碎，一則長短夾雜，而歌聲敻然不同，二詞之大致如此。世之作者及歌者，果能脗合呼。不也。所以詞不易作，亦不易歌。在童習飫聞者，且如然矣。而況長章險韻，高不結低不噎者乎。但二詞頗壞人心，無之則無以考見俗尚，所謂懲創人之逸志，正有須乎此耳。詞出，識者必訝其愈趨愈下，或者又以為愈出愈奇，予從而斷之曰：不過愈老愈放雲。

三、〈市井豔詞又序〉
詞出一時狂興，聊以應客侑觴，不意邑人有錄之者，有欲刋之者，又有欲焚之者。錄者播惡於人，刋者加災於木，二者已矣。焚之者其愛我耶。其先有得乎我心耶。然錄者百人而有九十人焉，刋者多半，焚者無幾，占三人而從二人，寡不敵眾，將必有錄而刋之者，付之無心而已。嗚呼。嗜癡之癖，逐臭之夫，不惟古有之，居今亦有然者矣。李崆峒又謂，陽春雄於寡和，白雪侈於眾歌。以予觀之，不其然乎，不其然乎。

四、〈市井豔詞又序〉
學詩者，初則恐其不古，久則恐其不淡；學文者，初則恐其不奇，久則恐其不平；學者、學詞者，初則恐其不勁、不文，久則恐其不軟、不俗。唐荊川之於詩，王南江之於文，方兩江之於書，予之於詞，其事異而理同，致百而慮一者乎。荊川始登仕籍，究心漢魏，繼則四子二張，後酷愛劉隨州，而晚唐亦多取焉。南江文非漢不目，其在留都寄聲雲：韓文乃爾佳，子猶笑其拘乎爾；直至喜蘇，學乃進。昨得閩中書，僕之於文，出入乎曾、王之間，蘇氏兄弟，猶以為過於豪而失之放，蓋巳喜而又過之矣。兩江近寄字數紙，渾融無亢硬之病，聞因朱射陂字軟為難之說，有以激成之耳。予詞散見者勿論，已行世著，辛卯春有《贈對山》，秋有《臥病江皐》；甲辰（今按，1544嘉靖二十三年）有《南呂小令》、《豋壇》及《寶劍記》；脫稿於丁未（今按，1547嘉靖二十六年）夏，皆俗以漸加，而文隨俗遠。至於《市井豔詞》，鄙俚甚矣，而予安之，遠近傳之。米南宮嘗謂東坡，世皆以某為狂，請質之。東坡笑曰，吾從眾。予之狂於詞，其亦從眾者歟。然孟清泉詩，首陳後岡，而荊川貳焉，要之薛西原、高蘇門、徐昌穀均不可少者。常樓居、吳皖山雖雲不才，亦可附五子後。若論精常雄渾，無如皇甫少玄、百泉兩兄弟，近多稱孔文穀、喬三石不亞栗紫團，惜予林居，不多見其作。崔後渠自謂，文無閒語，同已者惟蘇門。李愚穀亦謂，同者惟熊南沙。短崛精細其長也，宏博則推趙浚谷，南江平正通達，尤為善鳴之士。書以蘇雪簑為冠，能大小，能剛柔，而方書則人人易識，陸儼山、文衡山、楊升菴、王子新、許龍石、翟青石、張雲穀、羅念菴、呂江峰、曹晴峰、張蒙溪、羅海嶽、馬竹湖叔姪，俱可稱名筆。豐南禺集帖序，似過刻，然實自況也。馬溪田之隸，林翔之之篆，此外予未之及見矣。但荊川不獨長於詩，南江不獨長於文，餘家數梗概，二篇設六要括諸家所長，分四病指摘所短，三篇搜羅尺寸之長，俾令無遣，四篇類次其比肩雁行，無甚高下，渾為一途可也。五篇述各家所從來之原，此據其所見如此，其間遺逸者，借曰有之，亦不多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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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釋文中所謂『京韻、東韻、西路等韻』

按，要解此，則先要明白『放鄭聲』之義。按，此三字，是出自《論語•衛靈公》：“樂則《韶》《舞》，放鄭聲，遠佞人。 鄭聲淫，佞人殆”。 

而『放』字，《說文》譯為『逐也』。《小爾雅》釋為『棄也』。即，今人所釋的逐，排斥，禁止的意思。

於是，今可針對『京韻、東韻、西路等韻』一句，從其上下句的文義，一一解釋之：

『今之二詞可放』：指《山坡羊》《鎖南枝》『二詞』可以禁止。

『放鄭聲，非放鄭詩也』：禁鄭聲，不是禁止鄭詩。李開先指禁止《山坡羊》《鎖南枝》『二詞』，指的是禁止二詞的歌曲的旋律，不是禁止寫成的《山坡羊》《鎖南枝》詞文。
『是詞可資一時謔笑』：是指這些詞文，可以提供讀到的讀者娛樂價值。
『而京韻、東韻、西路等韻，則放之不可，不亟以雅易淫，是所望於今之典樂者』：此句最為關鍵，但初見也不易懂。全文譯如：『而像是今日中國的流行的『京韻、東韻、西路等韻』的市井豔詞的文字，則不可以禁止。不要忙著要宣揚雅正而禁止了這些含兩京在內的各地的市井豔詞的文字，這是我所希望於今天政府裡負責音樂方面的主政者的。』這也是李開先出版了《市井豔詞》一書，收羅了天下含『京韻、東韻、西路等韻』的市井豔詞，而說給當政者聽的，要當政者儘管因為要禁止這些『京韻、東韻、西路等韻』的市井豔詞為歌詞的市井豔詞歌曲，但不要禁了我這本收集各地市井豔詞的歌曲的書，因為，『是詞可資一時謔笑』。

又按，明代的北京及留都南京，所謂的是明代的『兩京』，使用的是今人所考乃南京官話，即，是當曰南戲的海鹽腔、弦索（含弦索官腔）及地方戲裡的『正字』（如近年出土的明初《劉希必金釵記》，書上即標名為『正字』戲，即指的是唱白採用明代所使用的普通話的南京官話）所使用的唱白語言，應歸屬在李開先所說的『京韻』之內，亦即，即使用了《洪武正韻》的明代南京官話即李開先所說的『京韻』。而李開先所指的『東韻、西路等韻』，則應是指他的今日已佚的《市井豔詞》一書裡所收其他中國東、西等地的市井豔詞，詞內應也有各地的土語或習語（即，各地的『韻））在內者。亦即王驥德《曲律》裡所說的"小曲《掛枝兒》即《打棗竿》，是北人長技，南人每不能及。昨毛允遂貽我吳中新刻一帙，中如《噴嚏》、《枕頭》等曲，皆吳人所擬；即韻稍出入，然措意俊妙，雖北人無以加之；故知人情原不相遠也。"裡的『韻』字相同文義。

（劉有恆，取材自《天祿閣曲談》，臺北）